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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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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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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行当

  消失的行当

                         

繁华过尽是冷落,热闹过后是寂寞,苏州城西北的七里山塘街,上百家店铺大多有过这样的盛衰转换。旧时的锡箔作坊是最早败落的,仅留下一缕青烟一堆灰烬。

最早开设在老街上的锡箔作坊是清咸丰三年(1853),浙江绍兴乡下的制箔工匠传过来的,在此之前只有零星散布的土纸业、蜡烛业,兼营从绍兴贩运过来的锡箔。旧时绍兴,素有“锡半城”之称,几乎有半城绍兴人从事锡箔业,靠它维持生机。制箔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洪武初年(1368),至今已有近七百年历史。绍兴锡箔销往江南各地的乡镇,主要用于祭祀。鲁迅小说《药》里的华大妈给儿子小栓上坟,烧化的就是锡箔折成的元宝。一只只“银元宝”在袅袅香烟中慢慢焚化,亲人的思念和情感寄托也便随青烟渐渐飘去。

精明的制箔匠人看到山塘街上有生意可做,有生意就有利可图,就到老街上来租房开设锡箔作坊。前店后坊,生意慢慢红火起来,尤其是到清明、七夕、冬至、农历年前夕,家家祭祀祖宗,锡箔、香烛、黄裱纸之类迷信用品的生意特别火爆。

    锡箔,是金属锡经过手工千捶百打而成的薄片,轻如鸿毛,软似绸缎,薄如蝉翼,色泽柔和,厚度最薄的不足0.12微米。民间俗称“打锡箔”,源于东晋永和元年(345),成熟于南朝宋元嘉二年(425),流行于南宋,鼎盛于清初,是特有的民间传统工艺品。

    绍兴城里锡箔作坊具有很独特的工艺,表现在加工过程中对金属退火处理的应用。手工打锡的主要工具为一块平整的大青石头,一把约重810市斤铁锤,另有铁模具、铁勺、铁锅、石墩、牛皮垫、蒸笼、砖块、裁刀、木枰、包装纸等。主要工序有化锡铸片辗轧蒸锡打胚(捶牌)褙锡捶箔熏锡切箔检验包装。

手工捶制,一斤锡可铸16片锡坯,捶打扩展至面积一倍,用手依次一张张掰散,称为“拆箔”,堆入蒸笼温控退火。早年锅炉烧木炭,蒸笼外罩木桶盖,匠工凭经验控制火候,掌握温度。蒸约5小时取出,二片合成一件第二次捶打,锡片面积成倍增加。当捶打至面积43×42cm时再切割裁边,全程约需捶打、烘蒸20多次,成品包装方算完工,历时半月至月余,称为“一手”,每包约重半斤。

如此繁琐的工序,却大有赚头。山塘街上的锡箔作坊中有一个顾姓的坊主,人称“老绍兴”,瞅准了商机,从老乡那里借数百银两来山塘街上打拼天下。此人长得瘦长条子,站在人前像一根干瘪芦苇,瓦刀脸,说话慢条斯理,有时还会冒出一二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之类的话,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民国二十年(1932)年秋举家迁居苏州胥门万年桥大街,盘下当时的义丰慎锡箔庄,又在山塘街上开出分店。老绍兴从绍兴乡下招过来3名制箔师傅,又从苏北逃难过来的灾民中招了20多个工人,形成自产自销的中型锡箔坊。                                                 

老绍兴的锡箔坊能在苏州67家锡箔坊中一枝独秀,掘到第一桶金,与他的巧于周旋和精于算计是分不开的。在80年代末,我回山塘去看老邻居,就有一个邻居的堂伯曾在老绍兴的锡箔坊里做过学徒。他说老绍兴会做生意,深知要在山塘街上站住脚跟,除了质优价廉继续大打价格战外,与寺庙、坟园、棺材铺、丧事吹打行的沟通是必不可少的,逢年过节都要花费一点。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产销一条龙”。锡箔作为香火用品,主要用于祭祀,而寺庙、殡葬等需要沟通的行业都要用到锡箔。葑门外红板桥堍曾经有过一家专门经营棺材的店铺,不顾路途远近,就与老绍兴有过十分热络的生意往来。丧家或老人家来挑选棺材或寿材时,由棺材铺出面承接下所有锡箔、香烛、丧礼用布乃至吹打、落葬、“做七”等事情,免去丧家不少麻烦,又给制箔业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商机。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却是锡箔作坊的销售旺季。上世纪40年代初,上海人开始在苏州购置坟地,那时在上海就开设过相当于公墓代办处的机构,一揽子办理坟地购置、落葬、超度等事宜。上海滩上制箔作坊寥寥无己,市民用锡箔大多从肩挑手提的小贩手里去买。老绍兴对这块蛋糕早已心动手痒,无奈有几家制箔同行捷足先登,通过上海代理商在城隍庙开设店铺,抢走了不少生意。

一天,老绍兴回老家绍兴看望老娘,无意中探知村里有族人在上海茂源商行当“大班”(商行经营负责人),生意做得“野豁豁”,有杜月笙的青帮背景,白道、黑道两路皆通。老绍兴回苏州后,特地备下一份厚礼,专程去上海拜访茂源商行大班,表示愿仰仗茂源的一臂之力在上海打开局面,事成后,愿以2分利回报。茂源对于送上门来的好处当然乐意笑纳,满口答应在上海滩上帮他趟路子。也不知茂源用了什么招术,一年后,原来在城隍庙经营不错的锡箔庄经不住帮会敲竹杠,都陆续关门歇业了,就剩下两家小锡箔庄还在惨淡经营,而其中一家进的货还是老绍兴的锡箔。据义丰慎那几年的进销账目看,最多一年,老绍兴向上海运过5船货,上海滩上的销路越走越顺畅。春风得意马蹄疾,老绍兴接着在苏州山塘街、无锡南长街、扬州小东门都扩充了门面,锡箔生意做得“野豁豁”。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老绍兴的崛起引来了同行的嫉妒和仇恨,风头正劲的制箔作坊就像置于太溱石上的一张锡片,随时都可能遭遇同行无情捶打。最先“捶打”坊主的是锡箔坊里的制箔工人,也就是“窝里反”。老绍兴手下最多时有箔工百人,除了管账的、监工的、跑购销的,还有几个技术师傅,工钿年年有所上涨外,其他工人尤其是徒工,几年都没增加过一个铜板的工钿,而市面上的物价年年都在上涨。比如米价,1930年前1石米折合法币(指央行发行的法定货币)2100元,19401石米是2800元,1945年后1石米是8300元,涨了3倍,19481石米是125万元,涨了462倍!

制箔中有一道砑纸的工序,有十多人来做,工作非常辛苦。这道工序要装置砑竿,上部横向装有两根圆木,距离间隔约1米,来回井字形麻绳2道,叫“千斤绳”。砑竿竹竿头呈十字形顶住麻绳中心,下部附着在砑座梨板上,下垫石块,捏手处用车木车出形如大蒜头的砑把,下镶玉石,把磨好的锡箔纸塞入砑石下,右手把砑竿,左手掀动锡箔,来回砑压,使锡页与纸贴合更加紧固,并出现隐条的锡纹。砑纸是一项高强度的工作,使用的是拉劲,用力要平稳、灵活,出力气,还满身是脏。砑工的工钿却很低,砑一脚纸(3200张)只有2角钱。每天起早贪黑吃辛吃苦能砑5脚纸就相当不错了。

曾在山塘做过砑工的李师傅说,实在是无路可走啊,老家遭了水灾,逃难到这里,进锡箔坊做了砑工。每天天还没亮,就被监工叫起来干活,到天色昏暗了才可以歇手,一天赚的工钿只够吃两碗阳春面(没有面交的光面),总想着自己刻苦点,剩点钱好拿回去养老娘。那年春上,老娘在老家跌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李师傅知道后急于赶回老家送老娘去镇上看郎中,就开口问老板借20个大洋。老板眼一瞪,只肯借5个大洋给李师傅,还说要从下个月工钿中立马扣还。李师傅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老娘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等李师傅赶到家里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师傅流着眼泪草草埋葬了老娘,潸然回到作坊。他的悲惨遭遇,激起工友们无比愤怒。不过,李师傅还是劝大家忍一忍,因为现在找一只饭碗很难,要吃饭不能不忍气吞声。但有一次,砸砑石的徒工金寿生被砑石砸伤了左手,鲜血直流,老绍兴不但不肯出医药费,还要查责徒工的操作不当,这把箔坊工人都激怒了。李师傅一声令下,所有工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坐在板凳上冷冷地看着老绍兴,大有你死我活的拼命感觉。

那一阵,上海催货正紧,老绍兴看见工人都不干活,冷眼看着自己,心里的火一下蹿上来,阴不阴阳不阳地拉长腔调说:“老实告诉你们,在山塘街上找一百条狗不容易,找一百个干活的人,我在阊门城门口一上午就能找来。”

老绍兴的话说得没错,那年头苏北连年闹水灾,逃难过来的难民都聚集在城门口找雇主,吃口饭真的不容易。但是,他的话在20多个工人看来分明是在威胁恫吓,谁也没理他,只是冷眼相对。

老绍兴鼓动学徒去干活,学徒都追随自己的师傅,坐在地上不动身。

老绍兴没辙了,脸色铁青,气鼓鼓地一甩手走了。

那天晚上,上海过来运货的船就泊在渡僧桥东堍,装包起运的锡箔不够铺舱底的。偏偏那晚就出事了,天刚蒙蒙亮,有人跑来敲箔坊的门,大声呼叫:“船舱漏水了,舱里装的锡箔包都浸潮了!”老绍兴匆匆跑到桥堍一看,果然船舱灌进来半舱水,船工正在往外舀水。这是一条刚刚油刷过的新船,没风没浪的怎么就会舱底裂开大缝漏水了呢?船工说肯定有人做手脚了,用刀片划开的船板缝。谁做的手脚?老绍兴没有抓住把柄,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气得脸都歪了。

老绍兴与所有的雇主一样,对“罢工”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认定是李师傅在背后捣鬼,扬言要开除他,对工人们增加工钿的要求依然置之不理。他一改笑面虎的模样,指使监工抓住一个参与罢工的砑纸学徒,罚他跪在撒有玻璃碴子的木板上,一跪就跪到深夜,企图杀一儆百,逼迫箔坊工人复工。罢工者非常齐心,不但坚持最初的复工条件,而且造访同业商会,要求商会为工人做主。同业中的箔坊主本就嫉恨老绍兴的生意做得“野豁豁”,就想借刀杀人,杀杀他的威势,于是故意把箔坊罢工闹事的事情添油加醋报告警署。警署一听大为恼火,端着枪上门来兴师问罪,吓得老绍兴再不敢放肆了,只能答应工人们的复工要求。

复工后没几天,一天夜里,刮起西南风,风很大,库房忽然起火,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幸亏清末民初就建立的安泰救火会就在不远处,救火队员匆忙拉着手推消防车赶来,加上街坊邻居助力灭火,终于扑灭火险,但库房已经烧塌了,库存的锡箔全烧光了。灭火后,人们发现那个被罚跪的砑纸徒工不见了,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因为他是在阊门城门口招来的苏北灾民。

箔坊遭了火灾,上海的货交不了,就被胥门的几家锡箔坊取而代之了。老绍兴又气又急,找个借口把几个带头罢工的老师傅开除了。他自以为出了一口恶气,哪晓得老师傅都是有技术的,箔坊少了他们,做出来的锡箔质量大打折扣,厚薄不均,烧纸不尽,发出去的货连连被退回来了。老绍兴满脸无奈,大病一场,左脚不知怎么就生了个大疮,切脓敷药却总不见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自此,山塘箔坊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好几个月的收支都是赤字。

老绍兴心生退意。每每出门,就坐在山塘河边,呆呆地看着西来东去的流水,唉声叹气。

    半年之后,他把箔坊交给亲戚打理,自己雇船回绍兴乡下去了,再也没有重返山塘。又过了半年,不死不活的箔坊也就完全关门歇业了。苏州城里的箔坊业到1950年初,大多倒闭了,制箔工也纷纷跳槽了。

比箔坊业更早衰落的还有制冰业。现在,在钱万里桥北有一条小巷叫“冰厂街”,听老辈人说,这个巷名在民国初年就有了。我听了很惊诧,制冰业和人造冰库,要到60年代末才出现,那时候哪来的“冰厂”?后来住在山塘时,又听说这里曾有过一家“冰厂站”,在一家毫不起眼的石库门里,不挂店面招牌,也不陈列商品,一年好像只做一季——夏季的生意,卖的是长3尺、宽1尺、厚0.8尺的大冰块,酒楼饭庄或大户人家都会派伙计来冰厂站买冰。冰库设在冰厂街,由两匹马拉的马车装上冰块速速送往买家。

苏州餐饮业起于隋唐,盛于明清,到清末民初,已经形成相对完善的以清爽、甜糯为特点的苏帮菜系、各种小吃、船菜船点为特色的多个菜系。高度发达的饮食文化对食品储存提出了更高要求,特别是炎热盛夏,食物保鲜成为一大难题。那时候,没有冰柜、冰箱,餐饮保鲜就不能不说到一个早已败落的行业——制冰业。                                       

30年代中期,阊门外出了个冰厂老板林祜发,雇人在山塘街上开设了一家门面不大的冰厂销售站,自己则雇了几十个农民在横塘、虎丘一带水稻田里制冰,每季大约用地30亩。根据春上签的协议,农民当年只种一季稻,冬季不再种麦,田赋地租由冰厂支付。每年“小雪”过后,就开始用牛拉水车将水戽进稻田预铺的杉木格子里,水深保持在2025厘米,一经严寒,田里结水成冰,冰厂工人就穿了长统钉靴下到稻田里去脱模收冰。收冰前,先在田边挖一个长方形的聚冰潭,用挽篙法把破碎的冰块钩进潭里,然后再装筐送往冰厂。山塘冰站离这里近,每年采冰时节,每天都派员在这里监工,过磅、结算工钿。

冰厂挖有冰库,每座在30平米左右。泥打墙,墙厚2尺,顶高15尺,选用高近2丈的圆木为立柱,以长梢毛竹纵横搭成屋架,上面盖2尺后的稻草为屋顶。从屋顶到墙脚,四周层层围以编紧的草毡,使冰库不透气不漏风,以保证冰块贮存到夏季也不会溶化。

林祜发拥有20多座冰库,冰库制冰所用稻田就选择在山塘北面的虎丘乡,最远就是横塘乡,冰厂工人一般就地招人,论量计酬。当地的财主看见林老板靠制冰发财了,眼红得出血,暗中勾结,哄抬租地价格,加利3分。虎丘有个黄姓地主,家有田产、花房,山塘街上还有一家地货行。林祜发租他20亩地制冰,合同签5年,可刚过2年,黄某就后悔了,托人带口信给林祜发,今年冬天田里要种一熟麦子,不出租了。

林祜发一听急得跳脚,因为已经立冬了,制冰季节快要到了,姓黄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他通过山塘冰站摸到了黄某的底细,原来是想抬高租金。林祜发气得大拍桌子,大骂黄某是个混蛋。他悄悄去东山镇上找来5个混迹太湖的“湖匪”,花点银子,耳语一阵,就大摇大摆出门去听书了。第二天一早,山塘街上就传出消息,黄某被人绑架了,下落不明!

黄家人乱成一团,报告警署吧,怕绑匪万一撕票;不报警吧,就怕夜长梦多。乡邻说,绑架案大多是图财不图命,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求求城里的林老板,他手眼通天,求他出面可能有柳暗花明的转机。林祜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暗中得意,表面上显得非常同情和为难的样子,对黄家人说:“我听说太湖里的湖匪不好惹,很难说话啊。”

黄家人说:“只要林老板肯出面搭救伲老爷,今年全部租金免了。”

林祜发故意显出一脸苦相:“不是我不肯帮忙,我与他们不熟,说不上话呀。”

黄家人从挎包里摸出一叠大面额法币(法定货币),几乎哭泣着说:“伲老爷就您这个有门路的城里朋友,你无论如何要救救他!”

林祜发叹了一口气,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唉,我豁出去了,就去东山镇上跑一趟吧。”

黄某确是被绑架到了东山,关在一个破庙里,用一根麻绳捆绑在亭柱下。第三天,他才被绑架者放了回来,临走前,绑架者拿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我们是看在林老板的面子上放你回去,以后做事识相点!你要是敢报警,杀你全家!黄某惊魂未定地逃回山塘,从此就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秧,腰杆子再也直不起来了。他隐隐觉得这件事来得蹊跷,肯定与姓林的脱不了干系,但苦于找不到证据,只能哑巴吃黄连,提高田租的事再也不敢提起。

1941年冬天,出奇的冷,西北风凛厉地刮着,山塘街老屋屋檐下都吊着一根根棍子般的冰棱,这正是制冰的最佳时机。林祜发的20多座冰库雇了100多个工人来戽水制冰。工人挑了装满冰块的箩筐,一步一滑地走在3米多高的跳板上,走到库顶把冰倾倒在冰库里。跳板上铺了稻柴,还钉有防滑的铁档,但脚下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筐从跳板上摔下来,轻则受伤,重则摔死。冰库上冰采用的是包工制,装满一个冰库多少钱。那年上冰时,一个年轻挑工从冰库顶摔下来,当场就摔死了。家属赶来,见到亲人的遗体,哭天喊地,却不能打动林老板冷酷的心。工人们悲痛不已,义愤填膺,一齐到山塘冰站找林老板算账。林祜发蛮不讲理,口口声声说冰库上冰是包工制,钱都给了包工头,其他不归冰厂管。

正当工人们连夜商议对策时,有一个姓张的工人发狠了,半夜里提了把斧子守在渡僧桥堍,等到林祜发在阊门听书坐黄包车归来,猛地蹿出来,手一扬,利斧狠狠地砍了下去。黄包车夫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中用车杠一挡,这一挡,留下了林祜发一条命,但一只右肩背砍得鲜血淋漓。那个行凶者连夜逃回苏北去了。林祜发吃了这一斧后,再也无心打理冰厂这一摊事。右手还绑着止血带,他就带人到山塘街来退租关闭了冰站,那是20世纪40年代初的事。现在,山塘的老辈人几乎没人能指认冰站的门面,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短命的行业。

山塘河上还有一种行当,是卖到花船上温酒烧菜的女佣,谓之“船娘”。明宣德五年(1430),山塘民众到官府击鼓告状,状告沿河的冶坊污染河水,炉烟熏天严重威胁到虎丘景区。十几座冶坊被官府封杀歇业。原址平整后盖起了酒肆、茶楼、饭庄、客栈、赌场,河边泊满来往城里的画舫、戏船。人们觉得此地再叫“冶坊浜”有点名不副实了,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野芳浜”。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野芳浜变成了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水上乐园。

泊在水上的画舫是明清时装饰华丽的游船统称,大的画舫可坐二三十人,小的画舫可坐数十人,每条画舫上总有十几个船娘。

《桐桥倚棹录》中对游船中的灯船有详尽描述:

 

灯以明角朱须为贵,一船连缀百余;上覆布幔,下舒锦帐;舱中绮幕绣帘,以鲜艳夺目较胜。近时船身之宽而长几倍于昔。有以中排门扃锢,别开两窦于旁,如戏场门然。中舱卧坑之旁,又有小弄可达于尾。舱顶间有异穴作阳台式者,穹以蠡窗,日色照临,纤细可烛。坑侧必安置一小榻,与栏楹桌椅,竞尚大理石,以紫檀红木镶嵌。门窗又多雕刻黑漆粉地书画。陈设则有自鸣钟、镜屏、瓶花。茗碗、吐壶以及杯箸肴馐,靡不精洁。值客必以垂髫女郎贡烟递茶,其人半买自外城。

 

野芳浜作为明清时水上画舫、戏船的聚合泊点,岸上人声鼎沸,船上莺歌燕舞,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乐趣。尤其是正月十五闹元宵和八月十五“走月亮”,习俗推动游乐,游乐促进消费,这里更是成为全民狂欢的盛大舞台。                            那一天,香客如流,画舫如过江之鲫,沿岸锚泊了百余只游船。船娘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女子,发髻斜插一朵白兰花,手腕上套着明晃晃的镯头,温酒烧菜,待客十分热情。

民国奇女子赛金花,12岁时被卖到画舫上做“清倌人”(卖艺的船娘),就经常来到野芳浜的画舫上弹唱。晚年的赛金花因犯虐童罪锒铛入狱,记有《狱中自述》,其中多次说到野芳浜:

我是姑母10个大洋卖到船上做“船娘”的,在船上唱小曲、做杂务,只管饭,不给工钱。哪一天船主不开心了,就拿我当出气筒,用竹片打我。我唱的曲子是跟一个领班的姐姐学的。姐姐住在野方(芳)浜。我去过野芳浜,那里的水面很大,停了很多船,好不热闹。我唱曲的画舫也经常去那里。我记得有一年正月半,野芳浜热闹得不得了,岸上挤满来看灯的人,桥上挂满一串串红灯笼,就像北平城里卖的冰糖葫芦似的。我唱曲的画舫被上海客人包下了,停泊在野芳浜,客人上岸去饮酒,一直到下半夜才醉曛曛上船来。到了船上,还要叫我一支接着一支唱曲。那天,我唱得很疲惫,客人就赏给我2个大洋。

 

                                          (《民国档案·北平卷》)                                              

船娘在画舫上辛苦劳作,无暇顾及船上装饰的花灯、天上飘过的孔明灯、水上漂过的荷花灯、桥上悬挂的喜气洋洋的苏式花灯。花舫泊在岸边,游客们上岸去看戏了,船娘们才得闲闭一会儿眼睛。游客流连野芳浜图的是快活,泊在岸边的画舫上那些划桨的、拉纤的、烧船菜的人赚的是辛苦钱,画舫上的船娘们更是风里来雨里去,忙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如今的野芳浜还叫野芳浜,却已经不是过去的野芳浜了,那些画舫已经踪迹全无,会烧菜唱曲的船娘们也早已穿鞋上岸,拴船的缆桩已经朽烂,只留下一点荒凉、一点寂寞、一点破败不堪的残景。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船娘上岸了,冰站关门了,锡箔烧成了灰,这些曾经的热门行当,终于都成了如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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