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文章

末路文章

有一篇文章你不会去写，别人真有兴趣写你，你偏又看不着，既是一生盘点，又是终期话别，那就是悼词。有道是“英雄末路是文章”，花开花落，月盈月亏，末路文章总是要做的，推又不能推，躲也躲不了。

我接连参加几次追悼会后才发现这篇文章委实是不大好做的。且不说千篇一律大同小异，就是对一个人的总结往往也是言过其实或言不及其实，泛泛而谈隔靴搔痒淡而无味。要用得上这玩意的地方好像都有现成的印刷品，只要在空白处填上姓名、籍贯、生卒年月即可，其他文字都是差不多的，请人照本宣科读一遍就成。

朋友老马十分赞同我的想法，笑道，与其让人捉刀代笔写个枯燥无味，还不如自己提前把悼词写好了，放在抽屉里，到时候如果有人想读就拿出来读一读，免得急来抱佛脚。你两眼一闭死人勿相关了，害得别人苦思冥想搜肠刮肚理屈词穷。

老马问我有那么一点点忌讳否？

我笑道，人到七十古来稀，早走晚走，反正都得走。我毫无忌讳。

老马笑道，虽非英雄，所见略同，不妨一试。

我大为诧异，自撰悼词，真能把握住人生这“末路情结”？

据说自东汉大儒蔡邕代人撰墓志铭始，末路文章是归入散文一类的。如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志”是写出死者的姓名、籍贯、生平，“铭”则是韵文安慰、赞颂死者，概括全篇。从政治上看，韩柳二人有很大分歧，所以在“末路文章”里韩还是委婉地批评柳不能“自持其身”，但总体还是公正地评价了柳的一生，文章最后还寄予祈愿：“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我辈没有此功德，评价和赞颂都是用不上的。散文中那些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表现手法也是用不上的，大可不必对着死人煽情、犯酸。拿起笔来，方知这不足千字的“末路文章”并不好写，起个题目就难。叫“我的悼词”？不行，起那样题目的文章谁肯来读；叫“人生最后的一点总结”？好像有点像开会的意思，也不妥；按通常编书的惯例，狗尾续貂地添个“人生后记”如何？那我的“前言”又在哪里？

老马说悼词不用题目，只管如实写来，钉是钉铆是铆，实话实说。

如实写来，谈何容易！每一个人总有一点见不得阳光的念想，一点秘不示人的隐私，岂能不打自招从箱子底下翻出来晾晒？再说一个平民百姓没有大起大落灿若星辰的历史可以回顾，也少有石沉大海的冤情要倾诉，若真要“如实”写来，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平平淡淡啰里巴嗦，我不嫌烦，别人还嫌烦。追悼会不过半个钟头，我在玻璃罩里躺得舒坦了，让赶来为我送行的亲朋好友立得脚酸，我死了也不安生啊，难不成还要被人指脊梁骨（我平躺着就只能指肚皮了）。

写末路文章自然离不开姓名、籍贯、生卒年月、何时何地任何职、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奖励或处分，这一套东西填了一辈子的表格都是填惯了的，写来并不费劲，但这些东西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能赶来与我告别并送我一程的大约都是熟悉的人，人家不会不晓得，再装模作样读上一遍，岂不乏味煞哉！如果抽去这些内容，那末路文章还能剩下几个字呢？这么一想，我不由大吃一惊，却原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去权、钱、名等附着物，到头来还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留下什么，也别奢望会留下什么。

“我欲乘风归去”？没那么简单。民间有说法叫“收脚印”，说人在走之前的浑沌之际，你的灵魂先要飞出去，收回一生所走过的脚印。把那些走得直的、歪的、深的、浅的脚印一个一个收回来，才能心安理得走上黄泉路。我的脚印散落在各处，城市乡村，大道小径，在舞厅、酒吧里是拣不到的。全部脚印收回来了，我就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灵魂一旦出窍，剩下一具躯壳大可随意处置的。告别仪式、悼词一概免去，若有人晓得后告知熟人“这家伙死了”，我视同免费广告，谢啦。哀乐过于悲伤，若一定要营造一点音乐气氛，那就放我一生爱听的《二泉映月》吧。墓穴是不必要的，与活人争土地，躺在地下也不踏实。何况百姓的墓穴有哪个能撑过百年的，过不了三代就被铲平了。即便还留着，还会有哪个子孙会在清明节赶来上坟呢？

想到这些，我顿时没了兴致，对老马说这末路文章是做不出来了，一做反而空空如也，回过头来看活着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连雨寒江月落乌啼日暮乡关鸡声茅店，多有意思，还是得过且过好好活着吧。黄泉路虽然谁都不愿意去走，但总有一天还是要到这条路上的。走就走吧，如一朵花儿悄然谢了，一片叶儿悄然落了，一滴水儿悄然枯了，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啊，至于“末路文章”有它无它都无所谓了。当我睁开眼睛还能亲近明丽的太阳灼热的夏风时，还能触摸自己的和他人的手温时，就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吧——顺其自然或许可以做出一篇最佳文章。

我的“末路文章”即使写出来了也未必能用上，因为我希望走得简单再简单，人生如一缕烟散尽了，一把灰撒掉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去看灿烂的油菜花或者去游山玩水吧，别来打扰我了——一个素喜安静的灵魂长眠树下，安静是其最好的归宿。

老马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写好了，千把字呢。

我全文拜读，与我曾经听到过的、自己也替别人写过的悼词从内容到形式都别无二致。

老马终于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