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令的笑声
孙骏毅
大令,姓袁,原周庄小学教师。一张朴实的脸,一身朴实的衣衫,一看就晓得是乡镇上来的。我喊他袁老师,可他无论如何不肯让我喊他袁老师:“叫我大令吧,听起来亲切些。”大令说话不多,但他的笑声是令人难忘的:不是浅浅一笑掩嘴一笑敷衍一笑,而是开口大笑全无节制的爽朗大笑,而且笑出很响的“哟嗬哟嗬”声音来,连坐在一旁的陌生人都会跟着他大笑不止。
初识大令记得是在20多年前了,在靠近平门的一家小饭店里。那天大令好像穿了一件深灰色西装,口袋里还插了一枝笔,一见面,忘记说了一句什么开心话,他竟握住我的手“哟嗬哟嗬”笑出声来,笑声很响,几乎灌满半个餐厅,把邻桌的人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看他,看他笑得那么实心实意,也都跟着不知所措地笑起来。
大令长得不高,偏瘦,脑门上过早有了皱纹,几根手指被烟熏得蜡黄,开口闭口就是“伲周庄。。。。。。”,一定请我们去周庄做客,几次相约都会补上一句“你们不来,我会不高兴的”。那时周庄还没有完全商业开发,浅浅的一条石板街,街两边挤满老宅、店铺,卖些菜干、熏青豆、红烧蹄髈(那时还没起名“万三蹄”)、柿饼之类东西。几座古色古香的石桥,桥洞下摇过一只单舱小船,摇橹的是一个裹着花布头巾的水乡妇女。有游客坐船时,摇船女子就很开心,一边摇船一边哼当地的乡曲。
我去过几次周庄,大令见我们去,高兴得就像孩子似地前前后后忙碌着,带我们去镇上角角落落转上一圈,一路只听见他的“哟嗬哟嗬”的笑声,说到得意处,那笑声能盖过伊呀作响的橹声。好像他是镇长似的,说起“伲周庄”来头头是道乐此不疲,充满了家乡自豪感。每每离开时,他总是必定要买了“万三蹄”“腌菜苋”送我们,若推辞,他会故意把脸一沉,“你们阿是看不起我这个乡下老头子啊”,见我们拿了,就又“哟嗬哟嗬”朗声大笑,笑得熬冬的枯黄树叶子都落下来了。
大令喜欢吃酒,不是品,而是喝,熟悉的人告诉我,他最多能喝上一瓶52度“洋河”。一边喝着酒,一边与人笑声连连地聊天,聊得兴起,又开怀大笑一阵。他说他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教教书、写点文章、编几本作文选,每天断不了还要喝上几杯。“皇帝万万岁,小民日日醉”,简单的生活其实快乐更多,从他的笑声中,我是不难听出他的知足常乐。一个时时能感受到幸福的人不是必须拥有大把权力或钞票的,居于古镇过着简单生活的人其实发自内心的笑更多。
有一次夜宿周庄,大令特意在一条弄堂里找了一家小旅馆让我们来体验小镇的原生态。旅馆门楣上贴一“福”字,旁边悬一只红灯笼,进门是木楼梯,上楼是木板隔出的单间,杉木桌子,桌上还有一盏油灯,给我一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更奇妙的是,到了月高风清的晚上,他特意去雇来一条小船,带我们去小镇西边的南湖一游。我们或坐于船头或卧于船舱,吃着大令抱来的西瓜,品着他从清明留到小暑的“碧螺春”,加上可以载满一船的大令的笑声。船在湖中行,月在天上走,苇色青青,水波涟涟,那样的如水月色也变得格外迷人。大令说着“伲周庄”,说着明代的沈万三和当代台湾作家三毛到周庄的故事,毫无拘束地朗声笑着,笑得小船儿直摇晃,把水中的月亮也溅碎了。
我对大令说,周庄大富豪沈万三银子多到要去金陵显摆,惹怒了洪武皇帝,差点被砍头,最后有大臣为其求情,才被发配千里之外的岭南,走到半路就病死了。他的一生未必有你大令开心啊。大令闻言,“哟嗬哟嗬”大笑不已,说我一介草民,有课上上,有酒咪咪,无权无钱,得过且过,过得比沈万三快活。
快活的人生经不起疾病的折磨,大令有一天忽然给我来电话,说学校体检我查出一点毛病,生老病死我看得很淡,就是想着老朋友,还想请你们来伲周庄坐坐。那一阵,我忙着写一本书,没顾上去周庄,谁知大令的电话就追来了,邀我们无论如何来周庄一趟,朋友间要好好聊聊。
最后一次见到大令,他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瘦弱的身子就像一张快要枯去的树叶,走路也不像先前那样满步带风了。他还是执意要陪我们一起去小镇各处转转,转过后执意要陪我们喝上几杯,临走时也执意要送我们“万三蹄”“腌菜苋”。他的笑声依然那样坦诚,那样爽朗,那样无拘无束。不过,在饭桌上,我还是发现他的笑声不如以前密了,甚至还侧过身悄悄对我说:“老孙(他一向这样唤我,尽管他年纪比我大许多),下一次我们不晓得在啥地方碰头呢,不管我在不在,以后你到周庄来,别忘记还有我这个老朋友。”凭心而论,我去周庄多次,都是因为古镇上有大令的笑声—— 一晃已经十年了,不知大令的墓埋在何处,不知墓前的小树长得有多高了,也不知他说过的无论如何要写一个自己的故事有没有结尾。但我清晰地记得大令“哟嗬哟嗬”的笑声,朗朗的,很响的爆发音,能感染得别人也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