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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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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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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的记忆

笑 话

最先是从女生排传过来的笑话,说是“抛物线”晾在屋外绳子上的胸罩不翼而飞了,淡粉色的,刚从城里带回来的确凉胸罩呀。“抛物线”是男生背地里给一个高个子女生起的雅号,形容其屁股滚圆、胸脯高挺好像随时要蹦出来一样,上下综合从侧面看就形成S形抛物线。抛物线当然不知道这个雅号的意思,也没有人真会跟她去解释。

这是本班一个与女生接触较多的无锡男生探听到的消息,他的表姐是班长,他没饭菜票了就会厚着脸皮去找表姐要,一来二去,他也成了男生与女生间的信息通道。他告诉我们,女生都很紧张,不是丢了胸罩的那个女生紧张,而是新调来的“铁姑娘”排长气得拍响床板,直骂“臭流氓”,声言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搞得全排空气紧张。不少女生吓得不敢再把胸罩往绳子上挂了,只能一条条挂在宿舍里,搞得满宿舍像挂满了新洋港买来的鱼干。

胸罩事件不是仅仅牵涉到女生,男生也脱不了干系。有可能是哪个家伙心理变态呢,未必真要耍流氓,可能就是“恋物狂”。班里开会时,众人团团坐在四张铺板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把此事当个笑话来聊。

“‘抛物线’的胸罩可能比别人大一号吧?”有个家伙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说,随之“嚓”一声划亮火柴点燃了烟。

油灯照不到的暗处,马上有人接口说:“那是一定的,要不怎能兜住‘抛物线’呢。”

“胸罩怎么还有的确凉的,它戴上真的凉爽吗?”

“我怎么知道凉爽不凉爽,你要去问‘抛物线’啊。”

“嘿嘿,嘿嘿,我可能还没开口,就被人家一耳光扇回来了。”

“我看你巴不得人家扇你一耳光吧,十三点。”

大家都笑,班长笑过后说:“这种事,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我们男生还是静观其变。当然如果真是我们中的哪个人去拿了人家的胸罩,那就老老实实去还给人家,你拿个胸罩也没卵用啊。”

这不是政治问题,查来查去,未必有结果,结果也可能就是一个笑话。笑话让我们在繁重的劳动之余有了一点快活,从内心讲,我们还是希望这个笑话继续发酵,至少能给茶余饭后添一点笑料。

本排自有消息灵通人士,很快就从他的表姐那里探听到了消息。据说女排长一气之下,把每个女生所戴的胸罩都查了一遍,没有查到有淡粉色的确凉胸罩。排查丢失时间吧,丢失胸罩的那一天,所有女生都去棉田里间苗,同出同进,哪有作案时间?再说哪个女生箱子里没有几只胸罩,谁会去拿别人的呢,别人的胸罩戴着也不舒爽啊。那天晾在晒衣绳上的有比胸罩更值钱的衣衫,那贼子不该舍本求末吧?目光于是转向男生,那就复杂了,因为这不是简简单单一只胸罩的问题了。女排长只能私下里婉转地跟男排长说,也不好意思捅破窗户纸说个明白。最关键的是那几个丢失胸罩的女生,尤其是“抛物线”并没有要求排长追查到底的意思。

大田里的农活忙开了,手脚并用都不够,“胸罩事件”慢慢淡出了公众视野,看“抛物线”出来进去还是挺起鼓鼓的胸、圆圆的屁股,好像那凸起的地方就是她一脸的高傲。她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多个男生的目光,人长得漂亮也是一种资本啊。但谁也不敢上前去瞎搭讪,生怕被她骂一句“神经病”。那时候的男知青虽然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想想中意的女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谁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因为一旦跟“作风问题”挂上钩,那就什么都完了。上山下乡其实耽误的不仅仅是青春岁月,而是压抑了一代人青春期应有的活力。

到了“三夏”大忙时,水田里要起秧插秧,棉田里要整枝打药,滩涂上的水牛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盐碱地被日头烤得发烫。我们早出夜归,一身的汗水、药水,累得不知道饭菜的滋味了,更懒得再去探听杂七杂八的事了。

就在这时,“胸罩事件”突然风回路转!那个偷胸罩的男生被人当场抓住了,据说他把粉色胸罩挂回女生排的晾衣绳上时被抓住的,至今也不清楚他为什么把偷来的胸罩又返回原处?

我们只知道偷胸罩的人被抓住了,是哪一个男生,女排长不肯说,连长也不肯说,连“抛物线”都表示,那只淡粉色胸罩不要了,也不要为难那个人了。后来,我们听说那家伙向连部交了检讨书,称自己去拿那只淡粉色胸罩时并没看见胸罩,看见的是漂亮女人高挺的胸脯,那是一朵淡粉色的云彩,自己实在太喜欢这朵云彩了,当时鬼使神差就伸手从晾衣绳上把它摘下来,摘到手里时觉得浑身发烫,像走在云里雾里一样。

这是检讨书还是抒情散文呢?我们大惑不解,反正这家伙撕下脸皮认账了就好。再后来,我们发现食堂里少了一个人,据说是回城里去办“病退”,他会不会就是与胸罩有关的那个人?

数年后,我调至团部宣传科,过年知青坐包船回城,我是带队人之一。我熟悉自己原来呆过的连队,就坐在他们的船上,前面一条船是女生,后面一条船是男生。船队在缓缓经过无锡西门桥时,我看见女生船上出现“抛物线”的高挑身影,她挥动着一条红纱巾朝桥上的人致意,细看桥上拥挤的人群中有个人有点面熟陌生,定神再看原来是早已病退回城的食堂里那个无锡知青,他扶住桥栏,朝着“抛物线”一边挥手一边呼喊着什么。

“抛物线”挥动着红纱巾,继而夸张地张开双臂作海燕状,包船走出很远,红纱巾还在风中抖动,像抖动着一支青春的火苗。

    会 餐

最疯狂的年代也有最搞笑的事情,最搞笑的事情往往也最难忘却。

那是1970年的农历除夕,隔夜起风了,飘了一点雪。农场既不放假,也不提春节,好像“总把新桃换旧符”的传统佳节不存在了,给出的理由是过一个“革命化春节”。那时上上下下都在议论今年春节不放假,“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我尽管心里不乐意,回头看排里其他人的表情也是一脸茫然,但谁都不敢大胆表达自己的意见,你若反对“革命化”,那极有可能连春节都不让你好过了。除夕那天,全连去水利工地挖沟渠,说要以战天斗地的革命行动过春节,下午可以提前2个小时收工,参加食堂大会餐。

会餐杀了一头猪,几十只鸡,两大箩筐鱼,食堂不知从那里搜罗来一麻袋花生,还有粉条、百叶、黄豆芽、大白菜、土豆、洋葱,小山一样堆满饭堂。要准备这样的会餐,仅靠食堂里的五个人是远远不够的,连长就从每排抽调两个人到食堂里当帮手,我有幸被选中了,逃过了一天的挖沟渠。

我们这些临时工一早就进饭堂,等待事务长分配任务,拣菜洗菜、宰鸡去毛、杀鱼刮鳞、添柴烧火。谢天谢地,我和另一个姓姜的无锡女生被分配拣菜洗菜。一箩筐鸡毛菜、两箩筐大白菜,拣鸡毛菜要去根去黄叶,精细一点就比较费劲。两箩筐大白菜只要去掉外面的老叶,抬到小河边去洗干净。几箩筐蔬菜要拣净洗净看着不容易,但我和姜女生还是很开心,毕竟我们不要冒着咬人的寒风在水利工地上挖沟抬土,比起挥锹抬筐的伙伴们来说已然幸福到天堂了。我在地上铺开一大张塑料布,把筐里的鸡毛菜堆在上面,挑拣起来就比较方便。我一抓一大把,拣菜活干得很粗、很快。姜女生悄悄对我说,吃的东西能不能拣细致点、拣慢点啊。看她笑眯眯的样子,我立刻会意了她的意思。搬张小凳坐在饭堂里拣菜,冷风吹不到,淤泥溅不到,反正耗一天时间,抢着拣完了菜,还会有其他事情分配你做的,不如精挑细拣。

我俩慢慢拣菜,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

姜女生说:“伲无锡人新年头上要包馄饨,开洋馄饨,大年夜就要包好馄饨,大年初一吃馄饨,还要切好蛋丝,加上紫菜、虾米,汤水鲜得眉毛也要掉下来。”

“你浓眉大眼的,没看见眉毛掉下来呀。”我笑道,“我们苏州人年初一吃小圆子,捏一团米粉,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就坐在一起搓小圆子,下小圆子时要备好糖桂花、酒酿、赤豆沙,一样不能少。”

姜女生莞尔一笑:“以后我到苏州去,你要请我吃小圆子啊。”

我笑着说:“没问题,我请你吃两大碗。”

姜女生“格格格”笑了:“你当我饭桶啊。”

我们沉浸在对过年传统习俗的回忆中,虽然有点画饼充饥的意思,但过过嘴瘾激发一点欢声笑语总比闷声不响好。

我摘掉最后一堆鸡毛菜上的黄叶后,与姜女生一人拎一只筐攀提到小河边去洗菜。小河是从盐碱滩上流过来的,河底是板结的,没有淤泥,水很清澈,但带有一丝苦咸味儿。一筐菜分成三次洗,先用手搓,再拎着筐攀在水里颠晃,菜根上不带一点泥迹,鲜淋淋还带着一点菜香,炒菜或下汤,能给会餐增光添色。不过,那时的知青估计对鸡毛菜没有多少兴趣,那一盆盆红烧肉、一只只红烧狮子头、红烧鱼块和鸡块才是最受欢迎的。

会餐集中在饭堂里,几个男生抬来铺板,三块铺板搁在条凳上,拼成一张特大型长桌,食客分两边坐,1米宽的铺板不妨碍伸手夹菜。饭盒自备。盛菜则用脸盆装。我和几位男生从宿舍里搜罗来几十只脸盆,姜女生一看就笑了,说那几只脸盆上面的污垢还没洗干净呢,你们男生是不是洗脸洗脚都用一只盆?我说男生大多用一只盆,谁去分洗脸洗脚呢。你们女生排拿来的脸盆不会也是洗脸洗脚共用吧?姜女生说真恶心,我拿来的都是脸盆,一只脚盆也没有。最后事务长拿来石碱肥皂,让我们去把所有脸盆好好洗干净,要盛红烧肉、红烧鱼块鸡块、红烧狮子头的,不过男生也不会去计较那么多,盛在哪只盆里不是一样吃下肚吗,要计较的是盆里的内容不能太少。

姜女生说我要有点私心的,你们男生的脸盆不要放在女生饭桌上,我夹菜想起是男生洗脚的盆,我是隔夜饭都要呕出来的。

大队人马归来了,不等天黑,饭堂的横梁上就吊起四只气灯(烧煤油的灯,打足气,燃烧气芯,一只气灯光亮相当于1000支光电灯。70年代初连队还没通电。)我们按照事务长的安排,把一脸盆一脸盆肉菜端上铺板,铺满十张长桌。每排两张长桌,还有两张长桌是所有后勤人员坐的。铺板上的肉菜热气腾腾,强烈诱惑着每个从水利工地疲惫归来的空腹,有人已经急不可待伸手去拿刚氽出来的油饼。指导员偏偏不识趣,非要卖弄他的口才,说是“革命化春节致辞”。我们顾不上致了什么辞,齐齐举起筷子、勺子,七上八下雨点般伸向红烧狮子头、鱼块、肉块、鸡块。我和姜女生拣了大半天的鸡毛菜好像最后还剩下不少。别看女生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吃会餐也很猛,装红烧肉的脸盆很快见底,一点也不比男生逊色。

会餐最后一道有米粉糕,上面还撒了不少红枣,这玩艺是新鲜的。众人抬着两只方形蒸屉搁在饭堂中间的长凳上,蒸屉冒着丝丝热气。大家顾不得米粉糕还烫手,拿起脸盆就来切糕取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在农场里吃得最饱的一餐,我和很多人一样饱胀得连腰都弯不下来,真有点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所说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会餐不要钱,吃的是食堂全年积余的伙食尾款,真是拜“革命化春节”所赐。

美中不足的是,会餐能吃不能带,与现在自助餐的规矩一样。不过收拾完六大桌杯盘狼藉后,姜女生把一块自己名下的大粉糕悄悄塞给了我,笑着说:“留着明天吃,可惜不能请你吃无锡馄饨啊。”我想说句“谢谢”,她却“格格格”笑着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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