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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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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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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门:城市的脸面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脸面,原真的、独特的、个性化的。

12年前,著名古建专家罗哲文风尘仆仆从北京赶到苏州,连一口茶都顾不上喝,就匆匆登上相门段残缺不全的废城墙,察看废址现状。他从条形土墩上缓缓走下来,又循着河边走到相门桥下,拢起手指,眯缝眼睛,用距离分割线的方法对护城河、河岸、城墙进行目测,几乎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我赞成修复相门古城墙、城楼,这如同一个城市的脸面,拆掉的城楼就像拔掉了一颗门牙,造成脸面缺失凹陷,一张嘴就能看见,脸形也会收缩,看上去很不舒服,古城最终也是不完整的。让牙医装上一颗假牙,无论是金属的还是烤瓷的,肯定是一颗假牙,但装上这颗假牙后,脸形就丰满了,整体形象就大不一样。所以,相门城墙、城楼不仅应该复建,还要建好。”

老人风趣的比喻,形象的说法,让陪同人员心悦诚服。他说这番话时,相门还是长条形土墩,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若说这里要站起一座旧时模样的城楼,守护古城东大门,晨迎一轮朝阳,暮接半个月亮,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确实,相门城墙、城楼要不要复建,当时有不同看法。一种意见认为,城楼已经失去了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功能,相门城墙在大炼钢铁时既已拆毁,干将路也已扩建,真古董丢掉了,就没有必要再复制假古董了。另一种意见认为,相门城楼与盘门的水陆城门、老阊门城楼一样是古城苏州的历史标志,恢复其原貌就像修复缺牙,尽管装上去的可能是假牙,但它弥补了脸面的缺失,也能保持古城的完整性。

苏州现有古城墙15公里,保留完整的不到总长十分之一,约600米,其中损害明显的土质遗址161米。根据调查结果,城建规划部门做出《苏州城墙逐步恢复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分析》的调研报告,为复建相门城墙提供了科学依据。

其时的苏州市主要领导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对苏州古迹保护情有独钟。他数次踏看相门城墙遗址,站在夕霞缤纷的相门桥上,远眺相门城墙遗址,想起苏州古城墙的前世今生,不禁心潮起伏,对陪同考察的专家说:“复建相门城墙,要全力以赴做出水平,做出精品,体现原真性、科学性、价值性,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复建相门城墙、城楼,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精密调研和慎重思考的结果。事过境迁,12年后复建的相门城墙、城楼展现出它的不可估量的价值。城楼如巨人巍然屹立在城东护城河边,一往情深地守护着千年古城。城楼下是新辟的市民广场,每到黄金周假期,这里会举行城楼灯光秀,把动感影像映现在城墙上,像放露天电影一样,吸引万余市民挤在城墙前驻足观看。外地游客兴致勃勃登楼游览,目光轻抚城垛口,一路往北走,一直可以走到小巧玲珑的耦园和崇尚自然的东园。据2024年“五一”假期统计,这个网红打卡地的游客最多一天超过15万人。登上相门城楼,回望烟雨朦胧中的大街小巷,朝东远眺崛起的东方之门和华东第一高楼经贸大厦,这时才真正感到当年复建城楼并非多此一举,而是具有眼光的长远选择,造就了古城又一特殊地理标志。

不少外地游客在城楼参观留言簿上留言说,相门城楼明明知道是复建的,但我看不出是假古董,那城墙泥、城垛砖、甚至砖缝里冒出来的青藤,垂下明末清楚的记忆,看着都很有历史味儿。苏州是千年古城,从东到西复建起来的相门城楼、娄门城楼、平门城楼、阊门城楼、盘门城楼、葑门城楼,成为环绕古城的城墙链,古城的脸面终于保住了。

2

相门,古称“匠门”,《吴郡图经》注:“吴王使干将于此铸宝剑,今谓之‘匠’,声之变也。”后又讹“匠”为“相”,遂称“相门”。相传数千年前的相门外,有成片炼铁铸剑的泥窑,炼出的铁渣倾倒在相门城外,形成一座座山丘。可以想见那些炉火通红映照星空的不眠之夜,铸剑人干将率领工匠三百挥汗如雨的身影,只为了铸就权力的剑锋,最后连妻子莫邪也葬身窑火。至今留下东西和南北向两条路,就在相门城下交叉,一条叫“干将路”,另一条叫“莫邪路”。

相门兴于铸剑,衰于铸剑。当铸剑的炉火熄灭后,相门城外一度落荒了,城楼屋檐坍塌,城砖破碎断裂,城楼下荒草萋萋,鹭走燕飞,晴天一路灰,雨天两脚泥。这样憔悴的城市脸面,看着都心疼。20世纪80年代末,在疏通中张家巷河道时,意外发现在相门大桥南侧28米处有古城门遗址。遗址长14米,宽8米,底部离地表4.83米,整个遗址几乎全部用原木和大型木块平放堆筑而成。木门基础建筑在呈青灰色的土层上,其土质纯、硬、细腻。其基础由楠木竖横交错堆筑,共三层。在其中间部上面有两块重达千斤的大青石门臼,两石臼之间相距3.18米,在各地城楼建造中实属罕见。经过对水城门基础碳—14的测定,水门第二层的楠木门,距今已有2000年,建筑断代应该是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毫无疑问,残剩的古城门遗址,为相门城楼的复建提供了充足的历史依据。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2011年9月,复建城楼、城墙的工程上马了。工程初名“相门城墙景观工程”,南起相门桥,北至耦园东,西接平江街区,占地面积32200平方米,城墙总长725米,城楼高23.6米,城墙上复建马道、雉堞、女墙、瓮城、水陆城门等。说到城楼高度,当时有人提出可以建得高一点,但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苏州古城24米是限高天际线,40年没破防,古城区内所有建筑高度都不能超过24米,这个高度在北寺塔三层以下,相门城楼距离高度仅差0.4米。

在复建工程前期,设计者按比例两次制做实木城楼模型,用于检验城楼造型及整体效果,邀请文史、园林、建筑、环保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然而根据各方意见汇总修改方案,务使所建城楼精彩亮相。重建后的相门城墙景观工程建有陆城门1座、水城门2座,开掘内城河与中张家河连通,构成活的水系。城墙以青砖砌墙,入口为休闲广场,沿护城河建步道,设仿古光柱灯用以照明。不是仅仅修复一段城墙、一座城楼,还涉及到周边配套工程,如开挖一条内城河,河上建造8座桥梁,河道出口处建造一座泵闸,加上码头、步道、广场、休闲屋、景观绿化等配套设施,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工程。从2012年4月起,城墙修复工程方案至少做了50余份,仅城墙与东园、耦园城墙遗址的衔接方案就做了8份,设计施工图更是四易其稿。这些方案图纸把园林局仓库都堆满了。

复建的原则是修旧如旧,尽可能运用原有的城泥、城砖、城料,尽可能还原一个原真性的城楼。城墙砖是复建相门城楼的主材,若代用现代建材如钢筋水泥,就会使复建的城楼黯然失色。相门城楼的设计者和建造者一致意见是“两条腿走路”,一是从民间搜集过去拆下的城砖,一是借助陆慕御窑批量烧制老城砖。所以,外地游客登上复建后的城楼,抚摸这些旧气十足的城砖,即使有细小的裂缝,也都说那是明清的印痕。

早期城楼最原始的营造方式以版筑为主,就是夯土技术。先将城墙的长宽尺寸丈量确定,用两块板子固定,选择土质优良的泥土填入,铲平,夯打结实,再逐层撒泥逐层夯实。为了牢固耐久,城墙泥中要加入大量石灰、明矾和糯米,其坚固度与现代混凝土相近。

在前期复建时,工程人员在遗址中挖掘出两块保存完好的夯土,是采用树胶灌注到夯土里再夯实的,所以夯土极为坚固。这两块古夯土成为工程质量的标本,用来教育城楼建设者。现在采用混凝土浇灌,无论是夯一方土或砌一块砖,都不可疏忽大意,还要符合古建筑的相承关系。

复建工程上马后,阳光接着灯光,日夜苦战,热火朝天,督工们更是睁大眼睛紧盯质量。有一瓦工在砖砌城垛时,位置上出了点偏差,垛口偏离约5公分,监工眼尖看出这一质量问题,用卷尺一量,要求立即返工重做。瓦工撅起嘴说,不就差个5公分吗,反正看不出来。监工说,你知我知,怎么叫看不出来?复建城楼是百年大计,丝毫不能糊弄。他坚持要返工重做。瓦工只能把砌好的城垛敲掉,重新测量后再砌砖。

相门城墙、城楼在所有人热切期盼中,由图纸而变成实物,由模型而变成生动的存在,与相门桥、护城河、平江路构成了一道城楼景区风景线。有摄影家以自己独特的审美视角,发现相门段古城墙的墙门和城楼,与拔地而起的东方之门,奇妙地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传统与现代的苏城风貌交织在一起。北望,是小桥流水的平江古城区,耦园、全晋会馆婀娜多姿,北寺塔、虎丘等古典地标遥相呼应;东望,是工业园区的高楼大厦。在不少老苏州人的记忆中,城墙是他们心中的一个情结。“相门城楼灯光秀”却是别样的新鲜,让老苏州人看得眼花缭乱,直呼“过瘾”。

3

修复后的相门古城墙,大约用砖40万块,都是靠着“两条腿走路”获得的。

苏州百姓就是这样可爱,听说要搜集城墙砖,几乎没有怎么动员,住在相门周围的百姓人家就想着要把铺在老家天井里的城砖捐献出来,政府也给予一定奖励。一时间,跑到居委会来登记献砖的居民特别多。有人怕不收,就带着家里挖出来的城砖作为样砖,摆在居委会的桌子上,说自己家的城砖可以装上一板车。

住在仓街上的陈大头是苏北兴化人,清光绪年间里下河地区发大水,上辈人就摇船逃难到苏州来,落脚在相门城墙根,把船翻过来当屋,砍些茅草搭建“滚地龙”。在“滚地龙”里长大的陈大头因为长得腰圆膀阔,又是“蟋蟀王”,在仓街上有点小名气。50多年前,一到秋天,老街上就时兴斗蟋蟀(苏州人叫“赚绩”)。大头养有十来只蟋蟀,头黑尾尖,咬口十分厉害。与他的蟋蟀斗,咬不上几个回合就会败下阵来。大头的蟋蟀都是从相门城墙脚下的毛豆田、辣椒地里捉来的。半夜三更,他就拿支手电到城墙脚下转悠,两只耳朵贼尖,一声“瞿瞿”的叫声再低微,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陈大头最大的收获是从城墙上拆回家不少城墙砖头,叠加二层铺在天井地上,落雪不滑,浇水不积,砌成台子还能洗衣裳。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城墙砖越踩越光亮,却少有裂缝的。

1958年的苏州像其他城市一样热度不减,大炼钢铁,抢砌砖窑,砖头就从城墙上挖。陈大头晚年回忆说:“我那时年轻力壮,从位于卫道观前的街道工厂下班回家,饭碗一放,就去参加扒城墙的义务劳动。一根扁担,两只箩筐,爬上爬下扒城墙,拆下来的城墙砖头用板车一车一车拖到盘门、胥门去砌小高炉,最后城墙砖头实在太多,就成堆倒在城墙脚下的野地里。”陈大头看着拆下来的城墙砖不碎不裂,就想着运点回家来铺地。他借了辆板车,趁月黑风高的夜里偷偷运回家十几板车城墙砖。左邻右舍开始还笑他“戆大”,这种拆下来的城墙砖没人要的,运出去还要付运费呢,后来看见大头在天井里铺上城墙砖,光亮平整,雨天不滑,都动了心思去城墙上挖砖头,你一车我一车,几乎家家都有城墙砖。

一晃就过去了半个世纪,这些从来不为人看重的城墙砖忽然变成了宝贝,拿居委会的说法是“别小看这些砖头,指不定你一脚就踏在了明代或者清代。”陈大头已是奔八的老人了,走路要拄竹节拐杖,记性大不如前,昨天的事可能忘记了,但那年挖城墙砖的事却记得特别清楚。他让工人把铺在天井里的城墙砖都挖出来,一边挖一边站在旁边嘱咐“小心轻放”,然后装车运往工地。回家后,他笑着对家人说:“复建相门城墙,我开心啊,好像又听见赚绩在城墙脚下瞿瞿地叫呢。”可惜的是,陈大头没有看见复建后的相门城楼,他早已走了。

相门城楼不仅是历史的,也是现代的。更奇妙的是,城楼中间还含有一个“城墙博物馆”,分上下两层,面积近1400平方米,分“序厅”“城纪千年”“城门故事”“城里城外”“城头记忆”“城墙复现”等六个展厅,展示苏州古城墙的历史变迁和考古成果。一块块似乎还沾有黄泥的城墙砖,可能也有陈大头捐献出来的某一块砖,都像沉默无语的历史见证者,生动地诉说着相门城楼的前世今生。正如苏州市政府在2017年7月立碑记事中所说:“相门有水陆两路,水陆通大海,沿松江,下沪渎,为水上交通要道。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日寇侵华,相门封闭。新中国成立后,城门被拆除。2012年国庆前夕,重建相门城墙城楼,并对外开放。”

相门城墙巍然屹立在护城河边,十多位文史学者相聚在城楼上,兴致盎然地为城楼撰写匾额,最终是文史老专家潘君明先生所撰“钩邑相徽”最为贴切而被选用。“钩”取自吴钩越剑,暗指干将莫邪在此铸剑;“邑”为城池,“钩邑”反映的是相门的文化地理特征;“相”“徽”都有美好的意思,其中“相”借指这座城楼。

从相门城楼的“拆毁”到“复建”,我们终于懂得了“留下”所应有的历史意蕴和城市责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时代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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