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给母亲打电话,她告诉我说:还有一周就要收麦子了。我劝慰她和父亲不要太辛苦了。
母亲笑着说:“不辛苦!现在收麦都用收割机了,收割机一进地,麦子就直接进入收割机的仓里,一排割过去,一块地就收拾了,既省事又省时。我们只要把麦子拉回家就完事了。可不像过去那么麻烦受苦……”
挂了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少年时代收麦的情景,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似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的家乡在豫西南,种植冬小麦。每年5月底6月初,是收割麦子的时节。那时候,烈日当空,大地被金灿灿的麦田覆盖着,微风一吹,麦田就变成了一片海洋,一波接一波的麦浪在眼前涌动。
收割麦子有极强的时令性。特别是在高温的烘烤下,已经成熟的麦子只要被风一吹,就能听到麦子炸裂的声音,噼里啪啦乱响。那声音,听得庄稼人心惊。为了尽可能减少损失,为了和“娃娃脸”一样善变的老天爷抢时间,家家户户都在收麦时起早贪黑地忙碌,每天天不亮就有人下地,每天总有人顶着星辰摸黑收麦子。
匆忙吃过早饭,穿着长袖上衣、长裤子和千层底布鞋的我,和父亲、弟弟拿着镰刀拉着车,迎着红彤彤的朝阳,在微凉的晨曦中奔向田野。一路上,不是看到有人已经在地里割麦,就是遇到邻居走向田野。大家脚底生风,匆忙赶路。
到了地头,看着长势喜人的麦田,父亲总是开心地说:“咱们加油干,麦子拉回家就有一年的馍吃了!”他弯下腰,挑选一些长得高深的麦子割下来,双手快速地拧几下,就拧成了一个“麦腰子”。尔后,父亲右手握着镰刀,左臂伸开与左腿合力将几垄麦子固定并偏向左边,只听得镰刀“沙沙”响起,挺直的麦秆倒在父亲脚下。他利索地用镰刀和左手将倒下的麦子搂起来,放在麦腰子上。
起初,我和弟弟不会拧麦腰子,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直到我们终于学会了,父母的额头便舒展开来,眉眼里溢出藏不住的喜悦。
父亲是割麦子的一把好手,他一个人要排很多垄,而我和弟弟只割三垄,才能跟得上他的速度。
不久,佝偻的身体就觉得酸痛了。这时,燥热的空气闷得人汗水下淌。可是谁也不敢用手去擦汗,因为手上和衣衫上早就沾染了一层麦灰,只要一碰,皮肤就会奇痒难耐。大家只得偏转脑袋,用肩头的衣服或衣袖上稍微干净的地方去蹭汗。只有极细致的人,才会在肩头搭一条毛巾。
而没有被袖子包裹住的手臂和手背上,早已布满了被麦芒扎出的血印子,被汗水沁了后,火燎火燎地痛。刺眼的太阳像巨大的火炉,让人不敢仰视。极目远眺,前方的麦田上空流动着清泉一般的水汽,似是一汪清凉的碧潭,让人想要一头扎进去尽享无边的清爽。
这时,收拾完家务的母亲来了。她带着自己煮好的茶蒴(即半枝莲)水,招呼着大家喝几口,稍作休息。一看到那熟悉的红茶水,我们哪里还顾得上矜持,直接对着塑料水壶的壶口,“咕咚咕咚”地牛饮起来。然而肚子里装满了水,却仍然觉得干渴——太阳实在太过毒辣了。
不过,庄稼人还是希望这样的天气,可以持续到收完地里的麦子。不然,什么时候老天爷阴下脸,天空吹过来几片乌云,大家就要更忙乱了。天一阴,大家就得手忙脚乱地将割下的麦子垛起来,堆成一个密实而坚固的麦垛,并覆盖上塑料布。等到天晴了,再把麦个儿一个一个地翻开晾晒。
麦地里,父母一直弯着腰,远远地将我们甩在后头。镰刀“沙沙”的声响从未间断,他们身后躺得整整齐齐的麦个儿像是战利品,展示着他们的劳动成果。我和弟弟互相看着对方被晒得黑红的脸,连互相加油打气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彼此扬扬下巴,指指眼前依然坚挺的麦田,示意继续战斗。
我和弟弟憋着一口气,既想把对方比下去,又想追赶上父母,以获得他们的一声称赞。然而,当我们终于追赶上父母并被表扬后,却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这时候,父母总是微笑着看向我们,说:“看看,干活多累!现在知道上学读书是享福了吧?”
弟弟叹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我想上学。”
可惜,他的愿望一时不能实现:当时所有的中小学都要放“麦假”,因为老师们也要回家收麦。在那个时候,收麦可是头等大事!
是呀,在那一览无余的田野里,连一棵遮荫的树都没有。流动的热风,一波接一波地烘烤着人们的身体,让人倍感焦躁,甚至痛苦。因而,一镰刀一镰刀地收割麦子,重复着那个千篇一律的动作,确实是种煎熬,也是对少年们意志的一种考验和磨砺。
父亲直起身体,将镰刀立在地上,双手手掌压在镰刀把儿上,疲惫地微笑着:“知道上学就好!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能实现农业现代化,到时候收麦子就没有这样辛苦了。”
“肯定有那么一天的!”弟弟咬着一根麦秸秆,语气坚定地说,“到时候,别说是一家才种十来亩地,就是几十亩上百亩,也比现在轻松容易!”
我们听了,都笑了。
在母亲的建议下,大家停下来,喝了茶蒴水,又吃了煮鸡蛋。一番休整后,大家再次面对麦田,挥舞镰刀。
“冰棍——好吃解渴的老冰棍哎!”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骑着老旧的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上放着一个泡沫保温箱,一边骑行一边奋力地吆喝着。他的声音在广阔的田野上,像百灵鸟一样动听,像山泉水一样清澈。
我和弟弟忍不住看向他,母亲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我们的异样,马上会意。她放下镰刀,从口袋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交给弟弟,让他去给家人买冰棍。
冰棍进入嘴巴,从喉咙向下冲进肠胃,让身体感受暂时的冰爽。然而,一根冰棍的力量何其渺小?何况高温下,它融化得很快。不过几分钟,冰棍的神奇魔法就消失了,我们要再次面对酷暑,面对像针刺一般的麦芒,面对已经酸涩得将要折断的腰,咬着牙,一镰刀,一镰刀地将成熟的麦子割下,捆好,码到拉车上,拉回麦场,等待着脱粒和收获。这一系列的步骤,一环扣着一环,每一环都需要认真劳作。家家如此。
临近中午,大家都放下镰刀,开始捆麦。捆麦时,身体要蹲下来,双腿膝盖对着麦捆儿,双手各自拽着麦腰子的一头,使劲一拉一拧一塞,整个动作流畅如流水。捆好了麦子,将麦个儿一个一个地码到拉车上,拉到打麦场上,这半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回到家,吃上一碗母亲用“拔凉拔凉”的井水冰过的凉面条,休息一阵子,大家再次奔向田野……
结束一天的辛劳后,我和弟弟一头栽在舒适的床上,沉沉睡去,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两天后,我和弟弟已经习惯了如此高强度的劳动,不再像第一天那般娇弱了。不管是在耐力上,还是在速度上,我们都有了一点一点的进步,这让父母很欣慰。有时,他们会望着像大海一样辽阔的麦田,说:如果将来你们上不了大学,就回来跟着我们种地吧。只要肯吃苦,总不会饿着人的!土地最实在了,你咋对它,它就咋对你。
我和弟弟听了,面面相觑,互相冲对方吐着舌头:人生几十年,每年收一次麦子都要像这样子,那才遭罪呢!
连接几天的抢收后,十来亩的麦子全都进了麦场。它们被父亲垛成一个偌大的圆锥体,天晴时晾晒,下雨时码垛……所有人,都在排队等着脱粒机的到来。
当脱粒机终于转运到我家的麦场时,全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母亲买上啤酒凉菜,请来亲朋邻居,大家伙一齐上阵,几个小时后,像小山一样高大的麦垛消失了,变成了一堆麦子,一座秸秆堆积的小山。
这时,众人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麦灰。大家凑合着在附近的水塘边,胡乱洗几下,就围坐在打麦场的地上,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着今年的收成。
一连多日,村庄都被脱粒机工作的声响笼罩着,白天黑夜,鲜少停歇。到处飘荡着麦灰,很多人也被灰黑色的麦灰包裹着,他们的脸上、鼻孔里、手臂上……到处都是麦灰,冲你一笑,显得牙齿白极了,看起来又滑稽,又让人心疼。
当脱粒机的声音渐渐消失,麦收也就过去了。金黄的麦浪消失了,田野里光秃秃的。不过要不了多久,当农民们种下秋庄稼,诸如黄豆、芝麻、包谷、绿豆、棉花……经过一次透墒的及时雨后,大地又将呈现出新的生机,各样的绿色:嫩绿,翠绿,深绿,墨绿……那些只有画家才能调出来的纷繁的绿色,将再次来袭。而这,就是另外一个关于收获的故事了。
我站在阳台上,遥望家乡的方向,心潮澎湃。我感恩大型农业机械进入我的家乡,让父母和乡亲们享受到了科技现代化的恩惠,减轻了他们的辛劳,也扩大了农业种植的规模化和精细化。同时,我也感恩少年时代跟随父母一起收麦的时光,这份像麦穗一样沉甸甸的经历,教会了我很多,比如吃苦耐劳,比如坚韧,这些像成熟的麦子发出的金色光芒的品质,将陪伴我走向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