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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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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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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风

风推着一块儿云,走在向东的天空中,太阳向西,从云的屁股后面钻出来。

我坐在窗户旁边,昂着头,看了一个上午,趁着中午填饱肚子,又看了一个下午。一个太阳,很多块儿云朵,在我的头顶上从西奔到东,从东奔到西。偶尔也有闲散的云,漫无目的,没有方向,随意地溜达。有一块儿硕大的云朵被送到我的头顶,它走着走着,就变薄了,变慢了,最后连我都找不见了。

从早晨开始,那棵太阳,憋红了脸,从东边远处的楼群后爬上来,脸又大又圆,之后,它飘了起来。脚离地越来越远,那脸小了,脸色也白了。太阳在走了多少年的老路上,惹的一群迎面而来的云朵害羞不已。云手拉手过来,而太阳用自己无限光芒,害的它们看不清了要去的路,各自奔各自的一个方向。当太阳穿过这一波云,它更耀眼了,像是有些激动,我看到了它的笑脸。我坐在窗户边一直瞧着它。

太阳还是那个不变的太阳,不期而遇的云,来了一茬又一茬。太阳从没有因为每天走着昨天的路,而停止前进,也不因为每天干着同样的事,而闷闷不乐。它藏在云后面,云知道,它露着脸,直直地看着我的脸,我在看它,我也知道。

我打开窗,风一溜烟地往房子里挤。风吹动我的脸。这一张脸,在风里,从稚嫩白皙,刮成了黄土地一样,跟大地一个颜色。这场风,是天空推着云的那一股,它送走了一群群的云,又来推着我往前走。云都被它吹走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的白天和黑夜,经不起它的一股子劲儿,它一声呼啸,我就会飘起来,变成天空某一块云,一朵四条腿的云。它飘过这座城市上空,在一栋楼的17层,一个窗户边上,看见一个跟自己容貌一样的人,坐在一个方形小凳子上,手托着脑袋,眼睛空空的,朝向窗外。一个抬头,四目相对。他盯着我,我越飘越远。跟着云,去它们的遥远远方。在我被风吹走的岁月里,大地依旧繁茂,人们也不会孤单。

北方来的风,带着沙尘,铺天盖地席卷过来。仿佛要把人淹死在风里。它卷起尘土,树叶,塑料袋,长裤,短裤飞起来,花花绿绿。它们被吹到半空中,后又飘落下来。这场风带着它们,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一楼的裤子升到五楼的窗上,八楼的袋子趴在一颗高大的树枝上。尘土落下来,由原来的一堆变成一大片,薄薄的,像黄色的浓雾,覆盖在我和行走的路人的身上,连我的饭碗里也有它的味道。这是大地的味道。

一片叶子落在一个小男孩儿的脚下,他俯下身子,捡起来,快乐地摇曳着跑向妈妈。另一片叶子落在一个张牙舞爪的扫把面前,哗啦啦的,跟着那大巴掌,埋入一个墙角。这里有很多叶子,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像盖起的楼。它们不会再遇到一个人,带着它们飞翔。等着它们的将是雨水的浸泡,日光的侵袭,在扛不住多重的打击后,纷纷化作污泥,溜进城市的地下条条大道中。作为城市的一片叶,就不要期望回到大树的阴凉下。只要一场风,一片叶就要孤独的前行。一直飘飘荡荡,有时飞的高,有时飞的低。在可以预见的某一天,一片叶子在高处累了,乏了,它便降落下来,在这一片无处安放的大地上,耗尽最后一点对土地的希望。

麦子熟时,我拿着镰刀,在田地的中央,俯下身子慢慢地收获粮食。弯下腰,一镰刀下去,溜着麦秆的跟,由着劲儿一拉,齐刷刷地,一搓麦秆倒在我的怀里。直起腰,把这一搓麦秆摆在一路收割来的麦秆上,远远地望去,麦秆宽的一条粮食的路延伸到田边。麦地有多远,我就挥舞多少刀,我的脑袋上去下来,一起一伏。逆着阳光望去,这个人像一只偷食麦粒的鸟,不时地头抬起来,左看看有看看,仿佛害怕粮食的主人看见。这时如果有一场风,我会敞开我的衣裳,直起腰,仰起头,让风从我身体里穿过。我需要这样一场风,吹散我的酷热和疲惫,这场风帮着我收割人生的麦田。麦子也迎风摇摆,像是在鼓励我,挥动你的镰刀吧,我们等着你快快收获。

风从无形中形成,又在无形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如果不是我挡住了它的路,我无法知道它的存在,它不在乎前面迎头顶上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就刮过去了。人却一身灰头土脸。

到了黄昏,西边的一排排树,像泼在墙上的一团墨。太阳挂在大树的树梢上,像一个红色的大樱桃,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滚落了下去,掉到灰色的疏影的后面。黑暗随即铺满大地。黑暗一来,人们都摸不着方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黑夜黑掉了一头猪,一条狗,一个人,一座房。它们都进了黑夜的肚子里。它们就这样,悄悄地消失了。人身边的一切都不见了,只留一个人,在黑夜前行。我知道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一切都还在。他们还没有走到黑夜,他们正在光明里徘徊。

光明里的人,看不见我的夜。我最终会消失在光明中的人看不到的黑暗里。太阳只照耀别人的世界。

我不会在黄昏时点起灯,这颗小火苗像黑夜里漏掉的一束光,一只活的不耐烦的蛾子只要煽动一下翅膀,黑全涌过来。人们合上眼睛,堵上耳朵,闭上嘴,腿和胳膊平躺在床上,以切断和黑夜的一切联系。以为这样可以不与黑夜相遇。以为每当睁开眼,光明总在天上。太阳对我说:你欺骗了你自己。每个人都不会逃过一个黑夜,那个夜来临前最光明,人们来不及做好准备。

当黑夜盯上了一个人,不要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大家都没有准备好,你先前面趟一趟路,后面的人会跟着你,赶上你。多少年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牵着你黑夜中的手,等着你迎接我们。曾经小屋里理发的怪老头拿着剪刀朝你比比划划,准备把你的头恩进水里洗头呢。曾经吃的身子滚圆的那条黑狗摇着尾巴,朝你跑过来。你又趴在祖父的背上,哭着闹着不去上学了。父亲的拖拉机冒着黑黑的浓烟,哒哒哒地奔驰在田埂里。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母亲从弥漫的雪花中归来,把一双崭新的皮鞋穿到你的脚上。黑夜的一烛光下,厚厚的鞋底在母亲的手中,穿过一针,两针,足足几千针,针别断了,线拉断了,顶针都锈了。我坐在姐姐骑的自行车后面,说着学习的艰辛和未来的理想。

在黑夜与白昼即将分离的时候,一个人慢慢飘了起来,越来越高。黑夜把天地连在一起,如果一个人在黑夜里往上走,当黎明即将来临,天慢慢升了上去,他就会进入天堂。这条路走过了千百万人,他们白天迟迟不愿呼出最后一口气,就等着在黑夜里飘起来。上天。来年的春暖花开时,田野里又多了一个土包。活着的人都在骗你,哪里有天堂,其实他们把你放在了一个土堆下面。

我站在黄土地之上,被风吹着长大。家里的青砖绿瓦的房和红砖小平房,不能把我送到比房顶更高的地方。我偶尔爬上平房的房顶,有时也趴在斜斜的绿瓦上,这是我以前离开大地最远的地方。我站在房顶边缘,向下眺望,鸡鸭狗猪都背对着我。鸡偷了粮食,把玉米袋子啄的都是洞。狗蹲在墙角,歪着头打盹。猪睡在圈里,露着膘肥的脊梁和肚皮,呼呼打鼾,嘴大张着,吸进肚子里的空气多了,才能让吹的鼾声更亮更响。鸡受不了了,就飞到圈的矮墙上,屁股对着圈内,拉一泡屎。狗如果被惊醒了,一动不动,懒散地把眼剥开一条缝,轻蔑地扫一下鸡,再闭上。狗知道,对于猪的问题,自己叫几声也没有用,省一口力气,晚上还要看家护院。狗不管什么时候,跟鸡都是不搭不理,狗瞧不上它。鸡从生到死,岁月太短,见识太浅。狗的一生,看着鸡走了,鸭走了,猪也走了,自己还嗷嗷地活着。狗不跟它们一般计较,狗有自己的信仰,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守得住自己的底线。

我从来没有见过鸡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跑来跑去,我也没见过猪在哪个高楼林立的小院子里大胆地做梦。只有狗脖子上拴着个金链子,跟在某一个人的屁股后面。前面的人往左走,它硬是抻着脖子往右拐,绳子越拉越紧,只要绳子不断,狗必须调转方向。城市的规矩不是一条狗能改变的。

在高高竖起的高楼中,像蜂窝煤一样,一个洞里住进一户人。相同的窗台,相同的门户。如果不是有门牌号,人也会进错自己的家,何况一只愣头愣脑的鸡,一只眼睛长在脑袋两边,左眼顾不住右眼的鸡。它们在村子的泥土上可以肆意地撒泼打滚。鸡找一个土地松软的地方,用爪子扒开一个坑,然后屁股照着坑中间,一屁股蹲下,蹲一夜,一个温乎乎的鸡蛋也就落在坑里。不烂不碎。鸡如果直起脖梗子,左一个愣右一个愣,眨巴眨巴眼,不是侦查环境,就是要拉屎撒尿了。走到哪,拉到哪,仿佛整个地球都是它的粪场。它走路不走直线,左躲右闪,都是在避开自己的粪啊。猪狗都比鸡讲究,选好一个地,每次都去那个地方,解决个人问题。跟人一样,即时再无奈,也要憋到最后,寻一处背人的地方,对着树,对着沟,对着坑,就可以解决。它们到了城市里,吃喝拉撒都成了问题。我从没见过有哪个畜牲蹲在马桶上,看着手机上厕所的。城市不是它们的家,它们找不到回家的路,它们没有回家的钥匙,也打不开城市的门。

一只鸡偷了我家的一粒玉米,我拿着小棍子追赶,眼看要追上了,它一个匍匐,钻进一个大门禁闭的门里。这户的门槛的门前子不知被谁薅了,鸡就是从这里进去的。也许是这家的主人故意这么做的,让自家的鸡去偷别人家的粮食,留一个逃路给胜利归来的鸡。狗在大街上见到陌生的人,汪汪几声,惹得那人急了。那人便操起地上的一块儿砖头砸过来,狗撒腿就往家跑,没有墙,就出溜钻进流水沟里,进了家,是谁都怎么不了它,然后跑到门后再嗷嗷两声,好像示威“你能咋地,你能咋地”。

老鼠在厨房开一个口,穿过地下,在东屋开一个口,穿过树根,在堂屋开一个口。学着我们盖房子,挖洞子。它们把老老鼠供养在堂屋下的洞里,身强力壮的老鼠住在东屋下的洞里。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们派小老鼠也来偷饭,之后端给老老鼠。老鼠的规格跟人一样高,老鼠的规矩跟人一样严。我们在地上干着人的事业,老鼠在我们的脚下干着老鼠的事业。时间久了,我听懂了老鼠的窃窃私语,老鼠也听见了我们秘密。老鼠咔咔地肯吃桌腿,我在地上跺两脚,它就停两分钟。当我把伪装好的老鼠药放在它们的家门口,我从来不说要药死老鼠,我会声音洪亮地对着洞口喊话“这肉真好吃”。

跟人待的时间长了,动物都会成精。常年累月,老鼠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潜伏在我们家的下面,破译我们家的语言。告诉那些出外勤的老鼠何处是目标,何处是危险。声东击西,壮大自己。可是我多希望,我家的老鼠能跑到别人的家里,把人家的粮食搬到我们家。然后,我们将计就计,顺着洞口,刨开这个明目张胆开在我们眼皮子地下的黑暗洞口,把粮食从鼠手里夺过来。我们理所应当地从它们那里分一份果实。我们养了你们一家老小,你们也得上供一些作为补偿。就像我们跟狗、猪、鸡的协议一样。我们喂养了你,你就要看家护院。鸡吃饱了,你就要按时叫醒熟睡的人。人把猪的肚皮填饱了,猪就要用自己的肉喂饱人的肚皮。如果人没了欲望,谁还会养你们,你们还怎么生存。

蹲在叫做马桶的粪桶上,我五味杂陈。人们给粪也安排了一条规规矩矩的路,从头到尾,不会走错一个岔口,顺溜地走到它的尽头。我的鼻子和耳朵很灵敏,可这也是一种错。我知道一层的大哥胃肠不好,我知道二层的大婶有些消化不良,我知道三层的大叔肯定喝醉了,我知道四层的小两口又吵架了,我知道每层的人们的秘密。那些管道,有时像个传话筒,各种的秘密顺着就上来了,往我鼻子耳朵里钻,躲不掉,散不了。没有什么像它们那样使劲往上钻,见空就进,见缝就奔。不管人喜不喜欢,劈头盖脸地贴到你的脸上,闯进你的肺管子里。

我曾经在村子里的小院子里听声音,有鸟鸣唱,有鸡打鸣,有狗汪汪,很少听见人的声响。人们都是闷着声,干着事情,在夜深时,躲在被窝里说情话。虽然土,但很温暖。我靠着墙,躺在大床上,听见墙咚咚作响,是邻居家的猪在蹭墙。我敲回去,随即就没有了动静。多年的默契,它知道我是在向它传递信息“哥们该睡了”,它也就睡了。现在,我仰着头在床上。天花板咚咚作响,有韵律有节奏,刚开始慢,后来越来越快,最后急的人都快绷不住了。那人又在炫耀身体的强壮,这是最原始的自豪。我从不去拿着棍子敲天花板,我知道敲了也没用,他听不懂我的语言。我想念那头猪。

我在三十多岁的年纪,站在三十多层的楼顶。风从四面吹过来。我已经没有长发飘飘,只是觉得风略过头顶,凉凉的。我把那些坚挺的发丝,用手往下按住。风不在意我对头发的感情,它如果下了狠劲使劲地拔,像拔草那样认真,我是不答应的。我身子贴着低低的围墙,往下看。人们都小了几号,像文章的小五号的字,读起来耗费眼神和精力。我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又要使劲地看。我要掉下去了。背后的风似乎明白的我的心思,你不是要看个明白和清楚吗,我推你下去吧。我急忙扭回身,扣上刮开的扣子,收住风的手。在家的平房顶上,我也被风推过,这已经不是几次被风推着奔向大地了。我曾经站在边沿上,想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想往下跳。我纠结着,我有些晕。树摇曳着,扇着风,大地拉着我往下拽。我不知道在透明的空气中还有多少生灵和力量,牵挂着我,让我不要爬的太高。当我真的爬上去了,又急忙忙地呼唤我回来,拉我回到大地上来。在大地上,无论你怎么翻腾,你都不会摔的很疼。大地是你的支撑,它有强壮的筋骨,能托住人间的一切不幸。

楼高耸入云,可是那里很冷。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看着优美的风景,还能忍住寒冷的风。风从隐秘的缝隙里,钻进来,裹挟着人的温暖,咆哮着离开。在经年的风里,我被吹的老态龙钟,裹不住一丝人间的温暖。脚底很冷,接着就是腿,慢慢地上来,风把人刮透了,人也凉透了。

我急忙奔回大地。踩出厚重的一脚,这一脚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脚上,多少年前的一只脚印已经扎入土地几米深。很扎实,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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