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院子里的树，叶绿、叶黄、叶落了几个季节。田地里的庄稼，熟了一茬又一茬。我曾经爬上屋顶追着的太阳，一天一天，来了又走。

屋檐下燕子都筑了巢。燕子来了，盖好窝，用温暖的身体孵化出小生命，飞来飞去寻来食物养大孩子，直到它翅膀硬了，可以飞了，都飞走了。每年春天，都有一窝新燕子来，直到它们的孩子长大。

落叶厚厚地盖在黄土地上，小动物们在叶子下面来来往往，一阵风吹来，小蚂蚁坐着叶，趁着风，来一次异域旅行。墙里侧的梨树开花时，身子伸过墙头，将那白色的花蕊高高举起，壮硕的果实随风在叶子下面若隐若现。我再回来时，风刮走了叶子和果实。果实跌落在黄土里，变形了，腐烂了，最后融化在树根旁的泥土里，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家乡的风是最厉害的，特别是初春的风和初秋的风。风有时从北边来，有时从南边来。从树丛的摇曳中，我知道它的气势和势力。尘土乘风飞起，肆无忌惮地乱舞。抬头望，天空泛着昏黄。路上的行人，在阳光下，脸皮跟黄土一般黄，眼神跟尘土一般浑，从眼睛里发出的光毫无穿透力，没过多远就被淹没了。风来时，人要眯着眼睛，绷起皱纹，用严肃的表情和坚毅的神态去迎接它。风是要穿透人的身体，穿过人的漫长一生。

经过了一年的沉寂，村庄又活了。远行的人，不管千里万里，寻着水路，山路，平路都回来了。很多人还记得回家的路。

家乡的冬天是你无法承受的寒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寒冬，在这个冰冻的冬天，每个人都孤独地前行。有的人趁着温暖时出去，以为永远不怕寒冷，永远不怕孤独，最后他一定逃不出寒风吹彻的黑夜，再也没有回来。

城市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冬天。空调，暖气，汽车，尾气，这么多东西供养着城市里的人，这么多东西呼出着热量，我被这能量包围着。远远地看城市，热气腾腾，仿佛它的上头有个透明的锅盖压着这个城，一个个建筑如馒头，享受着锅里的温暖。

在城市与田地分离的边界，冷气迎面压过来，暖气退缩回城市里，冬的寒真来了。村庄的人，都只能靠着太阳保持温暖。路上三五成群的，站着，蹲着，坐着的人，在太阳下吸收能量。有的人凑近香烟的烟雾中，体验着城里汽车尾气般的待遇。手无法从温暖的袖筒里探出来，所以冬是不适宜工作的，冬是适合冬眠的季节。能产生温暖的人都冬眠起来了，而进入生命寒冬的人，残存的一些温暖无法承受冬的寒冷，这是个走不过去的冬，即便春天就在前头不远处。来年春天的温暖，再也不能温暖去年冬天的寒冷。冬天，有欢乐，有悲伤。

年里，人们从四方回来相聚，他们从寒冷的世界回来，得到身心的暖。年外，人们慢慢地散开了，去外面寻找另一种温暖。太阳升起就要落下，光阴里满载着欢乐忧伤，光阴无限，周而复始。

年来了。城市越来越空了，村庄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