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村子北头的唢呐声响起了,悲壮的音乐从那边穿透红砖绿瓦,钻进村庄里每个人的耳朵里。它正在用低沉的声音宣告一个事情,我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你们,现在轻轻地跟你们道一声再见。村里的道路上,隐隐地露出了人们探出来的身子,一会儿的功夫,有些人便聚集在一起。他们正在为旧的年送别,为新的年准备,身上还有干活的围裙,沾着些面粉、葱姜、和油污,每人身上的肉香味聚拢在一块儿,提醒着我们现在在年里。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亲自去确认一下,是谁趁着年,说要离开。
一个人的离开,没有冲淡年的浓郁味道。人们顺着唢呐的声音寻过去,得知了是多年的老邻居,熟悉的老人,去了。年轻的孩子和健壮的年轻人互相点头交流,有叹息,有笑语,面容苍老的老人儿跟年轻人一样,说着同样的话,带着同样的感叹。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是严肃的事儿,他们只知道音乐一响,就是喜事来了。他们用最大的期待和好奇心去迎接这么一个鼓乐齐鸣的好事情。唢呐声音越响,他们越激动,身体的兴奋,被催赶着快快地释放出来。他们围着这宏大的告别仪式打打闹闹。偶有管事的人大呵几声,那孩子们吓得溜溜的跑远,带着快乐。
老人们不会因为他人生命的结束,而牵连想到自己年已古稀。他们照样每天做着一日三餐,房顶上的炊烟更加粗壮而浓厚。他们想着吃好每一顿饭,赶着做好自己拿手的小物件,关心着自己的一家老小,默默地坐在老旧的房子旁边的角落里,在太阳下回忆时光。到田野里转一转,看看累年耕作的土地。把干活的工具抚摸一遍又一遍。拉着儿孙的手,喜从心生,把最好的吃的和最宝贵的珍藏拿出来分享。把这一生可以想起的时光都又想了一遍时,他们又年轻了一遍,又把这辈子重新过了一回。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着,小孩子会跑了,年轻的人结婚了,老的人脚步越来越沉了,迈不开了,脑袋里能想起的往事越来越少了,他们一生中得到的一切在以后的日子里又慢慢地还给了这个世界。趁着年,多砍点柴,把炉火烧的更旺些,他们丝毫不想年后的事儿。
走了的人,没有提前通知一下就悄悄地走了,来的迅猛而又悄无声息。离开整个村子的人,这是不是这辈子做的最无奈的选择。去一个美丽的地方,享受比在这个几十年的村庄都好的生活而独自享受去了吗?人们议论着,大家都很平静。没有掀起什么渲染大波,人们用笑容和凝视送别即将离开我们的一员。人们想着:他活过了比他早走好几年的人,吃了更多年的粮食,穿了跟多年的衣裳,看到了子孙满堂,得到了太阳更多的温暖。在这些话了,有种羡慕的气味弥漫开来,飘散进我的鼻孔里。在看者的人群里,有人活着想着没有死了好,有人想着死了没有活着好。活着的人享受不了死去的人的好,死去的人也看不见活着人的好。所以人们在一起这样想来想去,琢磨着,一声声叹息和感慨里,我知道他们理不出个头绪来。
要走的人,在年里选好了日子一样,趁着年,排上日程。生的人也喜欢年的热闹,他们也一样。这个时候,外面的人都回来了,一起送一送老了的人。老了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也要在欢乐的气氛中离开。这样人们可以不为他的离开而长久的痛,因为人们还要为年的来临而欢乐。
炮声响起,人们最后送别走了的人。这是这个人最后一次在大地之上,苍天之下,也是最后一次与多年的邻居打个照面。以后,他将深深地扎入泥土里,与大地同呼吸,在最深处滋养我们的家园。为了感谢他的恩德,每年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为他送去他在另一个世界的金钱。唢呐声音停了,人群散了,走了的人也就真的走了。村庄里的空气平平稳稳,我从中间穿过,呼吸跟往常一样地平顺。每家每户的烟囱,冒出的香烟直直的,这是全村的人的呼吸,和我一样稳。
一个人最好与一棵树交下深厚的友谊,经年累月地与它陪伴,把自己的精彩生活活在它的面前,树会把这些记在树皮里,长在树干里。树可以活几百年,比人的一生长了又长。落下的叶即便把人的一生覆盖了,但在这被覆盖的下面,全是你的身影。一个人走了,认识他的人在一起打麻将,恍然间想起缺了一个人,全靠你点炮儿才能赢牌。人们闲着时,蹲在大树下乘凉的时候,掏兜摸根香烟时,恍然想起他给的那根才能了却心中的无聊和烦闷。儿女做好了一桌上好的大锅饭,盛好了他的一碗,准备给你端上时,恍然间想起少一个人还需要粮食。多年叫这个人名字的好友和家人,偶然还会脱口喊出他的名字,恍然间明白这个熟悉的名字已经被遗弃在这个冰凉的世界很长时间了。
狗不像人,会洒脱地离人而去,很快就把你忘记在人间俗事里。在狗的眼睛里,永远记着你的脸,尽管多年之后,它还会不停地嗷嗷朝天叫唤,声音里,我听出来这里面一定有你的名字。它是在把你呼唤,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认识你的树,只要枝繁叶茂,它活着,你就活着。树年轻的时候,你与它陪伴,它把这些曾经记在心里,刻在年轮里。年份越多,刻的越深。就像村庄里的人,每家都有几棵树,他们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它们,让它们把自己的往事载入年轮。无论多少年后,无论子子孙孙,都这样。这一家人从以前,到现在,再到未来,世世代代的记忆都在这些树里。它就像一部家谱,一部传记,承载着村庄的血脉。站在旷野上,看我的村庄,高大的树木包围着那里。无论一代人来了还是一代人走了,它们都没有走远,它们一直都在周围,日夜不停地守护着村庄里的人。老树有多久远,我们就有多久远的祖先与我们同在。我们栽多少小树,就会有多少新的灵魂被寄托。
有多少人,老了,从外面奔回来,不管年轻时闯出多辉煌的天下。那些不回来的,老了的,都成了孤魂野鬼。在外面的世界,只有钢筋水泥的世界,他们的一生全在炙热的水泥地上蒸发的无影无踪了。从外面赶回来的人,原来的房子和院子已经杂草丛生,成了小昆虫、老鼠、蟑螂的天下。荒芜了多年的门,斜立在门口,风溜进屋内时,带着嚣张的呼啸声。没有人的时候,风可以在这肆意妄为。生锈的门锁,已经拒绝你多年前的钥匙再次打开。
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闯入小动物的家园。它们住在这里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你,它们,连同它们的祖先几辈子在这里也没有见过你。你走出家门,走出村庄,把院子抛弃在这里,不管不问。你走时候的绝情,一副恩断义绝的模样。小动物们记住了你的绝情,并且祖祖辈辈传下来,它们带着对你的恨,在你的屋子里凿洞,啃噬你睡过的木床。让你丢弃的家真正地成为一个破败荒芜,不值得再回来的地方。
人们都说那些很多年都没有音信的人,肯定都死在外面了。现在,你又违背这默认的誓言,若无其事地回来了。也许,只有在丢弃多年的荒废土地上,挖一个坑,埋上自己,浇上水,等着生根发芽。让自己在故土中重新得到滋润,让脚下的根重新与故乡纠缠。连上血脉,才真的归来。
除夕夜里,村子里安安静静,好几年都没有人放鞭炮了。半夜雾悄悄地升起来,像夜行的刺客,潜入每家的屋顶之上,后又落入院中。透过玻璃,窥探我们正在喝着跨年的酒。酒的香,吸引来更多的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多年没有硫磺的气味,夕胆子大了起来。夕在雾里,以此为掩护,跃跃欲试地准备闯入人们的家里。而门神掐着腰,瞪着眼,把着人世的大门,看哪个妖魔鬼怪敢放肆。每家每户起码有两个大门,正屋的门和院子的门,这得有多少位大仙下凡保卫我们,就算是尉迟恭和秦琼不停地走家串户站一会儿,那今夜可也累的不清。我感激他们的恩情,我把酒满上,端到门口,为他们敬上,一起一饮而尽。赶走了夕,平安地过了午夜,就是新的一年。
初一的雾很大,朦胧一片。整个村庄隐藏起来了,藏在雾里。父亲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后面,拿着一篮子圣品,给祖先们带去新年的问候。下了柏油大路,我们踏进暗绿的麦田里。天和大地模糊地连在一块儿,露水很重,我的鞋子被打得湿漉漉的,泥土爬上鞋面,紧紧抱住,甩都甩不掉。这些泥土怀揣梦想,渴望在播种的时候,趁着人们耕地把它翻上来,看看天日,但是来年又会被翻到下面去。如此在黑暗和光明之间,翻来覆去。何时能奔上柏油马路,抱着飞快的车轮奔向远方?
父亲走快了几步,在几米远的地方,一眨眼,我就看不见了。雾绕在我的身子周围,就像是很多年前我落入水中一样,昏黄一片,听不见任何声响。我摸不着方向,我看不清路,不清楚在混沌的空气里都潜伏着什么,这些都让我浑身肌肉紧张,做好了一切的防御。这里哪有路,麦子都长的一模一样,我朝左看是来的方向,我朝右看也是来的方向。不,我俯下身子,有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这是我一路走来的痕迹,沉重而又清晰,可是我找不到去的方向。我在雾里,雾气游走在我气管中,我的人生就是在这样的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馄饨里。我不敢喊,在咫尺的距离里,雾卡住我的咽喉,让我发不出声响。我踩在来时的印迹上,奔跑出去,把泥土狠狠地甩到大路上,等待着父亲从雾中归来。没过多久,父亲的声音刺透迷雾过来,我用机灵的耳朵迅速地捕捉到。我赶紧过去迎接他。太阳照得天空昏黄的光四处弥漫,雾才退缩回去。
我给大大拜年,她坐在堂屋的沙发上,几欲站起来迎接我,我紧走几步上前。她握住我的手。虽然她已老迈,可还有很强的手劲和温暖的温度。孩子们用宝马车刚刚把她从城市里接回来,坐在老家的房子里,等着小辈儿们来拜年。她回来了,就是一股力量,一股召唤力。人们纷至沓来,送来新年的美好祝愿。这个时候,家里是有人气的,村庄的人气都聚过来,搅在一起,旺旺的。她一直念叨说“我不想去城里,就想待在这,我不喜欢那楼房,孩子们还得背我上去,真是没用了。老了,我又想年轻时候的人了,我想和他们多待一会儿。”我想到当我们这把年纪时,是否也会跟她一样,说着这些幽远的话,想着幽远的事儿。我只是劝她一定要好好吃饭。我想不到别的词语,一切别的语言,都不是对这位老人最真切的关怀。我们从生来就为了一碗饭,不停地劳作,不停地耕耘,老了老了,仍旧为这一碗饭折磨。粮食没少吃,饥饿从来没有走。中午过后,一辆车一溜烟地驶出了村庄。大大跟着孩子们走了,虽然她说过她不想走,虽然她渴望多一些时间守望着古老的家园。
我铲出一抔土,装在罐子里,放到车厢。发动汽车,像很多人一样,溜到外面去。每当回望家乡,我就抓起这抔土,闻一闻,再放下,厚厚地盖上。我把散在外面的魂和丢在外面的时光埋在这故乡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