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不再生出粮食和花朵,土地开始生长一幢幢高楼。世界悄悄地变了。一个人无法阻止世界的改变。
两层小楼背后是一片油菜花地,地的边缘是桃树、梨树。油菜花、桃花和梨花一起争奇斗艳。春天,总是从屋子后的窗户开始。香味搭着春风飘进窗户的缝隙,沁人心脾。刚过去两年,一栋楼从生长油菜花的土地上生长出来。有一株被挖掘机忘记的油菜花朵,站在枝干的头上哆嗦着地释放又一个春天。旁边的楼层起初低低地在匍匐在地面,春天还在我家窗后荡漾。后来,楼越长越高,比油菜高了一头,两头,一直没有停歇地高上去后。春天被挤在楼的缝隙里。以后,我透过窗户看高楼,楼里的人们眺望踩在脚下的春天,仅剩一株油菜花的春天。
妻子说我变了。现在不会关心她,不像以前一样把她拥入怀中入眠,那么浪漫那么温暖。
妻子说我的毛病越来越多。第一次见面,她还记得我对她的夸赞,手拉着手,还有些腼腆,头也不敢抬,眼神也四处躲闪。现在上班一去就是一天,整日里没有一句嘘寒问暖,到了家也不用暧昧的神情看上一眼。时间是我坏毛病的举报者,隐藏很多年的我,和我的毛病统统被揭穿。"你背对着我,脸朝一旁。你的屁股现在撅这么高,把我推到了床边,要不是我拉住被子的角,早晚掉下床了。"
我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在被窝里把被子隆得老高,拿着手电筒,在里面玩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可以做我认为神秘的事情,没有人打搅的进行。我说我小时候就喜欢邋遢着穿衣服,拖拉着走路,自然。就像人刚出生一样,不穿衣裳,心灵和身子没有负担地来到世上。后来我把越来越多的东西套在身上,防寒保暖。穿上后我再没有脱下来。
我觉得我跟着世界变了。几年前,我穿着随便,手插在裤兜里,眼睛凝重又自由散漫,透亮的瞳孔似乎把很多的事都已经看清。我走路不爱抬头,说话不敢大声,像捡了钱似的躲躲闪闪。拍照的时候,我挤在人们中间,不挨个扒着找,谁都找不见。现在我昂起头走路,响亮地说话,有时声音大的我都听不见我自己。我觉得自己真变了。
人有时就像一只鸭子,从小见到鹅就学鹅,见到狗学狗,见到人学人。学着走,学着叫。我跟在大人后边,学着叼一个烟卷,背着手,勾着腰,若有所思地走在田野的路上。我跟着他们,有时很长时间低着头赶路,偶尔抬起头望一望天,瞥一眼太阳,吐一口烟圈。接着走。
现在,拍照留念的人群,我已经挤不进去了。我只好挪到队伍的最前边,一只手心盖在另一只手的背上,两手浮在肚子上面,像个领导似的。
自从我不再用手刨撅土地,不再亲手收获麦子和玉米,笔杆子在我的手中已经躺了几十年。我左手把书拿的低低的,右手把笔举的高高的,每天跟一座雕像一样,说着并书写着千年的文明,一遍一遍。后来我两手空空的,无论是走上讲台,还是拍摄照片,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我忘了手还可以插在兜里,慌忙中,便把手浮在肚子上。
我那清澈凝视的目光,用深情把周围的一切都浸在心里面。现在都找不见了。
多少年前,我凝视着天空由黑夜走向光明。我凝视着乌云飘过去后,天空透彻的蓝。我凝视着一颗蛋成为一只鸟后,在天空飞翔。我凝视着枯枝长出嫩芽。我凝视着的广阔田野绿绿的、黄黄的,到处吐露着芬芳。那时,我站在一处高岗的土堆之上,眼睛跟着身子眺望。东西南北田野里的那些大自然的力量夺走我的目光,把我的脑袋和脖子拉的好长。人的所有的希望都在那时凝视的目光里。
我曾经仰着头睡觉。嘴在深夜里张开,接收黑夜里的恩赐。梁上的老鼠唧唧地运动来运动去,它们喜欢黑夜的黑,喊几嗓子,锻炼一下腿脚,提升一下收获粮食的本事。它们不用眼睛,它们只信赖鼻子、牙齿和腿脚。这是老鼠的毛病。它们在人睡觉的时候不睡觉,故意惊扰一个人的梦。梁上沉寂多年的灰尘都被搅动起来了,落到曾经飞上去的土地上,落在我准备已经很久的口中。我一骨碌坐起来,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老鼠爪子抓的牢,身子摇三摇差一点跌落下来。从那以后,我把脸侧向一边,有时朝左有时朝右,屁股朝右朝左。在以后的睡梦里,老鼠成了我的常客,我不再踏实地睡过一夜。我期待平静的夜再没有出现。我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在黑暗里期待黎明。
人们制造了房子、汽车、尾气、塑料、还有干涸的坑、苦涩的河,而当我们看着这一切自己的创造,又感到无尽的荒凉。人为什么对自己的作品这么地失望,故意给自己的心中增添悲伤。当我知道这所有的消亡,我就知道了所有的兴旺。就像我看见过所有的死,就知道人间所有的生一样。土地是生养我们的母亲,她哺育我们从远古生长到我脚下的年代,我恨自己把她当作了一部机器,它一直匆匆忙忙制造着粮食和荒凉。人能消化掉所有的粮食,谁又能消化掉那些风吹不动,人追不上的荒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一座荒凉。
我在三十年里的每个早晨醒来,太阳都是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情。在我清醒的时候,总有一个生活的指挥者,挥舞着无形的双手,给我指着什么才正确的方向。避开沟沟坎坎,越走越直,越走越宽,从生到死。直到我把白天睡成黑夜,进入梦乡,我才进入自己统治的世界。我的梦,是我一个人的,是一个任何人都攻不破,侵扰不了的独自空间,这是我的地盘。这样的一个睡眠是我一生最大的渴望,我的渴望很简单,也总是能够实现。此时,所有指挥者全被消灭。
无法改变的和我能改变的都在一天一天来,在我清醒和睡梦间。我坦然地接受,明天早晨的太阳依然升起,明天人们的创造依旧丰富多彩,明天的我依然畅游在美好的睡眠中,指挥着梦的生活。
一个人的后一辈子,会永远地睡去,不再醒来。这是大地的安排,这也是最好的关怀。一个人将永远不被他人统治一生,将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一次太阳的恢宏升起,这样才有意思。
阳光倾斜在高大的打桩机上,几十米的水泥柱子套在里面。咣一声,向下深一米,咣一声,向下深两米,每一声的巨响里,它都震动一次大地的心,越插越深。我坐在高楼的一个窗户边,听着传来的宏大声响。它的气势太大,如千军万马,踏平我不安的心。踏平每一寸自然生长的土地。此刻,我正站在曾经撞击大地灵魂的土地之上,孤独地望着另一块崛起的新的悲伤。我望悲了自己,而繁荣了别人的家乡。我眼中的家乡和别人不是一个模样。
每个人头顶都悬着一个太阳。村庄的太阳给人们带来四季变更,城市的太阳给人以光明。每个人身下都有一片黑暗,那是一块太阳也统治不了的地方--影子。它淌在一个人的身后,连接在人的脚下。天亮的时候,它长长的,向远方奔出去,到了中午,又匆匆地赶回来,回到人的脚下。它走的再远,也与人连着,一个人站着不动就能奔向遥远的地方。
太阳寻找着每个人的影子,影子躲着太阳。黑夜里,每个人的影子便不见了,它们都躲藏到黑暗里。在这栋楼里面住满的人们,上面人的影子踩在下面人的影子上,左边人的影子堆在右边人的影子上,层层叠叠地,把夜叠的越来越黑,黑厚了好几层。
黑夜是大地的影子,大地召集人的影子作为帮凶,黑住每个人,厚实地覆盖在人的心中。
天恍然间就黑了。城市在焦躁中停歇下来,昏睡过去。道路上星星点点的车灯,像一条星河,人们都睡在星河之上。这是城市的血液,仍在不停地流动,维持着城市的生命。城市不会昏睡一千年,血液流淌的路越来越宽,激烈而又奔放,城市在几小时后又将醒来。天恍然间就亮了。
鸡明白自己的啼鸣叫不醒天亮,城市没有真正的夜。灯火昏黄的大地上,星星不见了,月亮不见了。鸡明白自己的啼鸣没有一个人听,喊哑了喉咙,也震动不醒昏睡的人们。它的啼鸣还不如一声按时报到的命令更管用。也许只剩下那么一个人,在一个角落静静地听,其他人都听不见了,他们更喜欢另一些人或机器刺耳的轰鸣。
鸡叫已经属于遥远的声响。以前敲响我睡梦的鸡叫声离城市越来越远了,我搭着飞快的汽车,回乡。寻找那躲藏的啼叫声,在村庄的最深处,在破壁残垣的院落里,在被红砖水泥墙站立的土地下面。在它们孤独幽长的鸣叫里,终于迎来一个还乡人,一个同它们一样孤独的听它们鸣唱的人。
村庄里的骡子没有了,猪也没有了,狗也剩的不多了。因为我没有听见它们的叫声。偶尔有一只鸡喊出一嗓子,便没有下一声。从一只鸡的独鸣中,我知道一个人的孤独,一个村庄的空寂。城市把出生在村庄里的人都俘虏去,从没有想着把他们释放回来。时间久了,一个人就忘了故乡,一个城市的新家占据了一个人最原始的心灵地方。
一个真实存在的故乡已不是原来的模样,那个令人朝思暮想的故乡一定留存在一个人的心里,专门存放。那是一座心灵故乡。
原来寄存心灵的真实故乡一直在改变,这是一个人改变不了的事情。新一代的人用彩钢铁皮替换青砖瓦,用水泥墙砖替代青砖红砖泥墙,一幢幢白灰蓝瓦的房子整整齐齐地从最古老的土地上站起来。我家换新房的时候,我最想在院中种一颗树。但是房子盖的太深,院子被挤的太小。一颗树将来一定会把我们的生活全部盖住,它每年越长越粗的身体也会占了人的地方。树不能占了人的地盘,把人挤的无处站立。父亲说别人家院子里都没有树,都把原来的树砍了。我明白这是不可改变的,大家默默地都这样做了。虽然以后我们经常怀念以前的树,也为夏天炽热的阳光炙烤水泥地而热的发狂。
一盆子凉水泼出去,刚沾在地的表面,便化为一股蒸汽飘散了。这院子留不住一滴的水。雨水斜着身子,飘进我们的院子,想着润一下我们的心。刚聚成一小坑,就顺着羊肠小沟出去了。出去后,和千百家滚出来的水流和在一起,淌进人们给它指定的地方。
现在,每个人每个家都不稀罕天上的一滴水。
雨水不能按照人的意愿,随时都能浇灌干旱的庄稼。它们总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倾盆地往下倒,不吝啬地灌进人的生活。它挡在开车的人的玻璃前面,影响了人的视线,它落在人们上班的路上,湿了人们干净的鞋子。城市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借口需要雨水的浇灌。
天上落雨了,伴着大炮的响声。人们架起炮管子,装上炮弹,对天轰鸣。天怕的落下泪来,随后大风就起来了,雨下来了。人让它何时来,它就不会迟到一刻钟。人喜欢呼风唤雨的感觉。
一个人在改变,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人的身量虽然渺小,可他们拐带着世界一块上路,一块儿改变,照耀世界的太阳都解救不了。
一些旧物件,老照片,老习惯无缘无故就找不见了,最后只留存在于稚嫩的脑海中,模模糊糊。一些无辜消失不见的东西,就这样从我的眼下溜走了,仿佛它们穿过时间隧道,回到它们出生的年代,不愿与我一起踏进新的年代。它们永远与过往为伴,它们属于过去。我无法把它们带走。于是,我坦然接受这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