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群拿着笔写字的人,我们不再扛起铁锨刨地,也不再蹲在矮墙下晒太阳。刨地的人,一辈子翻一块土地,今年翻过来,明年又翻过去。晒太阳的人,一天看着日头东升与西落,思考着有的无的东西,第二天,他们依旧占好了位置,没有空位空出来去弄丢一个人。他们的眼神空旷,又似乎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想,就那样自在。
我们已经迈不出腿,伸不出胳膊和双手,摩拳擦掌地去干活,我们向来都只是用嘴说,而从不去做。我们就是这样一群人,吃着劳动人民打出的粮食,又在他们劳动时,在窃窃私语,评头论足。这是我们的活计。
我们是一群白天都会做梦的人。天上一只鸟飞过,太阳下飘过一朵云,云的影子掠过房顶和麦田,我们就开始进入无边无际的梦里。我们把白天的梦和夜晚的梦连起来,做一辈子。在某一天,我们醒来时,我们又把它们讲给周围的人听。
我们把生活中所有的劳动都攒起来,打包送给其他人。我们的大度给了那些人活路,这也把我们自己逼进一条未知的路。我们像是走进岔路的孩子,我们莽莽撞撞,以为自己的未来光明。我们披荆斩棘,用尽力气劈开一片人间的绝境。我们渴望这片绝境的土地更加肥沃,我们用铅笔,这是我们新的劳动工具,去翻耕,洒下良种,收获心灵的食粮。
我纤细的指头已经无力握住铁锨的木把,我只能握着一支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墨碳的痕迹勾勒出一些字,像人生的道路一样曲折,可能某个时刻折了、断了,亦或是笔尽碳绝了,而我已经把生命的所有辉煌全托付在那些文字里。
我把一个一米几的人困在一个十几厘米的铅笔里。
自从离开村庄,我便丢了一切村庄里人活着的技能。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没有再给故乡的土地上种一棵树,也没有捡起锈迹斑斑的铁锨去开垦荒地,更没有撸起袖子爬上斑驳的树,我们也没有把掉落的米粒舔在嘴里,手一扫,它们都进了垃圾桶。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给故乡。它被静静地藏在原地,没有一个走出来的人再去触摸它,去惊扰它最原始的沉寂。我们离开它的时候,它饱含泪水,推搡着我们这一代人,把我们拋向城市。去吧,城市等待着你,你们。当你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再想起我,我一直都在原地,敞开心等你回来。温暖你在外饱受风霜的躯体。
我们没有带走它身上生长出来的一切东西,我们只把自己带了出来。我们干干净净地离开了它。
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干着的小事情,束手无策。我们一边回忆,又一边回避,我们用梦搭一个假景,给怀念的心一个重温过往的地方。我们的心仿佛一叶扁舟,停留在思念的水面上,沉不到水底,我们再也不愿做一件我们深沉思念的那些事了。
一群白天做梦的人,在梦里的世界醒来。
我们在一个世界睡去,我们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在眼睛睁开与合闭的两头,说不清那是一个真实的觉醒。
一只老虎张开大口咬我时,我不知道疼痛。我知道我正在梦的世界。我与一条恶犬对视,我会输,我头脑里都是它呲牙咧嘴的狰狞,我又跑不开。我跟着很多的人,去偷鱼塘的鱼,被老板放出的狗狂追几里地。鞋子也不愿帮助我,飞走一只,留一只,我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命运之中的恶犬总要在我身上撕掉一块儿肉吗?我停下脚步,我绝望地认命了。不幸在前面等着我,我也在等待着它的降临,世界都屏息了。狗子从我身边嗖地过去,仿佛把我当成空气,我绝望中有一丝惊喜和委屈。就因为我两手空空,没有偷盗的鱼儿作为证据,这样说来,这是一条跟人讲道理和逻辑的狗子。它为了鱼儿而奔跑。它不会为一些若有若无的事情而分散注意力,时间在瞬息间流逝,对一条狗也是一样。
我把梦讲给我自己,我总从梦里回忆过去。那些虚虚实实的,真真假假的记忆,我也分不清。我时常带着这些疑问,去问我的故土,它记得最明白。
一个人从生来,就被装上一种使命,带上胳膊,腿儿,脑袋这一身的装备,一直奔跑在一条路上。在路上,没有一个人潜逃,潜逃是对自己的枪毙。人们把树移到了城市,把狗牵到了城市,把饭碗也端到了城市。还有什么不能带走的,其实人的心是最先离开故乡,最早到达城市的。
我们生在某一个年代的某一天,我们都是被迫着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我们没有拒绝回去的理由。你是属猪的,我是属牛的,他是属老鼠的。从我们准备出生前,一群动物已经给我们分好了头衔,我们生来为人,却在动物的世界里瓜分了一片领地。属猪的就像猪,长的胖,爱睡觉,吃的多。属牛的,总是使劲儿地干活,却又默默地低头不语。属老鼠的,精明能干,短小精悍。安在人身上的动物的品格,人们打心眼里拒绝,但又附和着跟它们一样地行动。
动物的世界里,一个个都标上一个人的标签。就像那头牛,它一定有一个人的名字。曾经在它的身上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在春天里,跑到田野的沟边,吃一些高高低低的野草,然后浑身充满力量地去翻垦土地。有时也穿上自己的装备,拉一车收获的粮食。我走的很起劲儿,我总以为后面的粮食都是我的,我把人们的家认成自己的家。但我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麦子和玉米,我不能拒绝人们对我的夸赞和歌颂——我吃的是草,我产牛奶给人们。一头牛一出生,就落脚在一家人的屋檐下,就像这家人的刚生了一个婴儿一样,我们都出生在这个家里。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老去。牛住牛棚,人住人屋。我们用劳动互相帮衬着这个家,我们一块儿收获粮食,一块儿耕耘土地。当人们喜悦地享受生活,我哞的一生,也附和着快乐。
一头牛,一个人,各自说着牛话和人话,它们活在两个语言的世界。如果牛从小学会人话,或者人从小学会牛话,人牛就是一个世界。牛顶着一个人名,人挂着一个牛相。当我们睡觉时,牛可以睡在人的床上,人也可以睡在牛的草棚里。
曾经一个夜晚,我打着手电筒在院子里寻找东西。一双暗夜里的两个夜明珠惊扰了我。那是那头牛的眼睛,我照到它时,它也盯着我,从它的眼神里,我想着它是在黑夜里忍受不住寒冷,期待有一次机会钻进人的门里睡上一宿。这可能是它多年的期望,我心里接受它的期望,身体上却拒绝了它。之后,我开门进了屋,它扭头进了棚。
一天中午,我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骑在老黄牛的背上,慢悠悠地走过一颗树,走过一座桥(大发一个人站在桥边),走进无边的麦田里,牛脖子上的铃铛,叮铃铃,叮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