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天没有洗澡了,干净的床已经不欢迎我躺在上面。我总找一些借口说服自己,昨天的灰贴在我的身上,我让昨天又多留了一天。如果一年我不洗澡,我把一年又多留存一年。我这一身的灰尘,诠释着岁月的沉淀。它弥足珍贵啊。
我拧上一个开关,水管子就堵住了。一管子的水被堵在路上,它们本来要去一个人的身上,它们也可能要进一个人肚子,我的一个动作,改变了它们的走势。一滴水的命运被一个小人物做的一个小事情给改变了。水面静静的,空气稳稳的,烟囱直直的,呼吸均匀,一切跟没发生一样。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些小事情的意义,就像时间被滞留,不再往外流淌一样。
北方的天冷,南方的天热。我的故乡夹在中间,既寒冷又温暖。这里没有干旱和洪涝,也没有地震和恶人,我出生在一个温柔乡。大地的温柔,让我在万般呵护里长大。
我回到故乡,心却在外边,而当我离开故乡,手牵着城市,心又系着故乡。我时刻处在撕裂的危险中。我坐在院子里,太阳高挂天空,离我那么的远。我坐在城市高楼的窗边,太阳从故乡村庄的后面升起,此刻它离我的故乡又最近。故乡依旧离我很远。在城市里,我为什么选一座最高的楼,住一所最高的房?我可以通过自己的站立,遮住西落太阳的光芒,让我的身影长长地倾斜进我的村庄。每天只要夕阳西下,我的身影都能回到故乡。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一样。
村庄的小道上,一个人走着走着就没了。一条路,不去走,荒草丛生,就荒废了,而城市里没有荒废的路。有那么多的人,被生活逼得无路可走,人们又不停地开辟新的路,无论人走还是让轮子走。那些故乡的人,看着我长大,记着我在故土的日子。一年一年的,我慢慢地失去了他们,我失去了我在村庄的证据。之后,便没有人知道我从何而来,我失去了前半生,只剩下漂泊在外的后半生。我的后半生又有谁为我见证。
一个村庄坐落在一条土路的尽头,一个人坐在一个院子的门口,望着路来的方向,多少年,从没有一个外面世界的人经过。外面的世界,人,车,动物和牲畜都远远地从另一个岔口拐弯了,转向的时候,他们用眼瞟向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做一个动作,从东往北,总要把眼光从中间移过去。村庄成了他们逾越不了屏障,可又没有挡住他们必去的方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抬头望一下天空,两股白烟跟着一架飞机屁股后面,越拉越长,飞机飞远后,它们散开来,成了一条长长的云,飞机屁股拉的云朵。一群从南飞到北边的人,无意间给地上一个人留下一种纪念,搅动了一个人的心境,后又无意地飞走了。一个人在这条土路的一头,多少年,也没有走出去,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可以走出去。
村庄的那些土路,从一头长出去,但也伸不到遥远的城市。一条土路的一头连着人,一头连着另一条土路。它们摩肩接踵,伸向一所旧房子,一个旧村庄,一片焦黄的麦田。它坑坑洼洼的,曲曲折折的,它走不出火车疾驰的速度,也走不出汽车飞奔的舒服。它慢慢的,逼得人们用腿脚迈开步子,从路的一头到另一头,偷着人们的岁月,消磨着人们的时光。一路走过去,尘土飘起来,在身后荡漾。一个人已经对路尽头的风景感到失望,他拍打掉落在脸上的尘土,睁开眼睛,准备换一条路去走。很多人都踏上一条宽阔又平坦的柏油马路,高速公路,钢铁长路。一个人加入进来,卖掉鸡和狗,丢掉树和猪,忘记野草和麦田。
离开故乡后,城市成了我唯一的生存之地。
我经常在凌晨时惊醒,看一看表,指针还没有走到我应该醒来的时刻。这样一个早晨,反复了好几次。最终我把时间叫醒,让时间落在我人生的后面。
我总被一些小事情困在城市的一个小地方,舍不掉,推不了。我的小事情,有时比天大,有时比针眼还小。小事情缠住我的不是腿脚,它束缚的是我跳动的心灵。一个能遮出一块阴影的身体,被撕裂成一片一片,如树叶般,倒出的阴影斑驳陆离。我仿佛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面,陷入绝望的困惑中,恍恍惚惚的光景下让阳光照耀的一个人,有时有心无身,有时有身无心。一阵风携带一片沙,拍打我的脸,疼痛把我从一个世界提溜出来。我的小事情还在等着我去做,每个人都在做,我跟着他们后面,扶着他们的肩膀,闭着眼前进。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我感知的世界已经无我,不知被谁隐匿起来了。我正在做一个异常寂静的黑白的梦。
我骑着电驴子从火车道下地洞里穿过去,隔着一层钢铁桥面,轰隆隆的火车车轮碰撞着铁轨,从北急匆匆地往南去了。黑暗里,一排明亮的窗户,像一条长龙游走在夜里。一群人携着梦想和期望,与我擦肩而过,我们来不及互相打个招呼,他们就消失在一片暗夜里。遥远渺茫的夜色,被亮过去,又被黑下来。
前面路两边的霓虹灯的开始发出光亮,接替下山后的太阳,继续给我照亮回家的路。早晨出去,晚上又返回来的人挤在人群里,车流里。仿佛融入了热闹的世界,仿佛一个人变得不再孤单。而那么多的人,车,各自走着各自的路,不岔路,不撞车,都奔着自己的道越走越远。虽然道路曲曲折折,可从没有岔到另一个轨道里。一个人走的有多远,就有多孤单。我们在拥挤不堪的城市里,行的是自己的单行道,也许人们在路上渴望一次无意的加塞。
轰鸣的机器把最后一株油菜花清除,我在这座城市再也不能轻易找到一块黄土地,那是一块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抚摸真实的大地。门口的路越拓越宽,油菜花让出来自己年复一年生长的沃土,给钢铁汽车让出一条宽宽的水泥道路。当我曾经在故乡的土地上刨一块儿土地,刨啊刨,一直没有尽头,我望不到它的宽。而这块土地明明比我那块更宽,我坐在车里,还没有加油,就到了尽头。它又是这么窄。
当我在故乡无望地开垦土地时,我看到世界是多么遥远无边,生活又是多么广阔无限。当我成为城市里的一个小人物时,世界尽头又近在眼前,生活还没来得及开动车轮,就已经无路可走了。我已经到达了枯燥生活的中间,恍恍惚惚地似乎停在生命的边界上。
曾经我在土地上劳作,收获粮食维持生活,现在单位成了我继续开垦的荒地,我埋下文字,种出知识分子。我扔掉铁锹,换上笔杆子,在薄薄的纸上翻腾生活。卖掉自行车,我坐进四个轱辘的汽车里,每天赶到时间前面,追着跑。曾经的牛,骡子和狗已经成为历史的灰尘后,我的情感都倾泻在一堆钢铁机器身上。
电驴子,小汽车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除了它们,再没有人与我一直陪伴。我扶着车把,又或是方向盘,它们带着我驶过多年不变的风景。有时我在怀疑,我很多次都不愿意再走的那些老路,当我再一次上了车,就控制不住方向,它们总拐带着我上路,又上了那些路上。围在我生活四周一堆一堆的机器,说不上谁驾驭谁,说不上谁在使用着谁。一台摄像机,给我记录生活,但它也偷窥我的一举一动,我正在被一群机器监视着,这是我的不幸;而我终于有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证据,这是我最庆幸的。虫子,鸡,狗不再回到人身边的时候,我只能请进这群冰冷的机器作为我生活的见证者。我们把这群机器当成一种生灵,企图温暖它们的心,寄存我们空寂的心灵。很多人成功了,很多人在成功的路上越来越迷茫。
我的路已经都被一些机器规划好了方向。我在机器的世界里任机器宰割。
当机器吃不上电和喝不上石油时,我也伸出胳膊,在一堆堆琐碎的小事上,重复地劳作,一个字写一千遍,一个手势摆几百遍,一张桌子擦到抹布稀烂,我做着一台机器的活。所有这些让我的大脑不再思考,却让我的肢体疲惫不堪。于是,一个人的身体健壮起来,脑袋虚空起来,我陷入一件小事情的无限重复的淤泥里,慢慢沉下去,越扑腾越快,我帮了沼泽一把,推自己落入黑暗。一群机器包围着一个人,无数的小事情困着一个人,一个人顾不了另一个人,一个又一个落入泥潭。闭上眼,合上思维,期待翻天覆地后,穿回另一个人间。
一台机器,启动就是生,熄灭就是死。斩钉截铁。什么阴晴圆缺,什么爱恨情仇,钢铁之躯看透的,人看不透。所有周围的事物,树,狗,机器,房子把人孤立起来,它们从没有发出一言,都是人们在自言自语。自己撩拨自己的孤寂。
我的忧愁,这时只有两种颜料,黑和白,它们是我眼中的世界仅有的颜色。我是不幸的,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感受世界五光十色的馈赠。在仅有的色彩里独行,我不用费尽脑筋去辨别哪个淡哪个艳,仅有的路,向前进是我唯一的选择。简约的风景,简单的感受。往日的生活是如此的枯燥,被活出精彩考验着一个人,怎么在回忆里让黑白变成绚丽多彩。
几十年后,当一个人回过头来看曾经的生活,我仿佛看见未来的那个人,一脸惬意。现在,我每天都用零碎的小事情填补粗糙生活框架的窟窿,然后筑起一栋人生的高大建筑,像一座石碑,告诉世人我的丰功伟绩。上面写着简单的几个字,“这个人一生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