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前进的孙的头像

前进的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5/01
分享

楼上的人和楼下的人

我们住在城市里,在一个圈起来的地方,一个大门,一圈院墙,一群人看门。自从我们从村庄投奔城市,我们又住进一座新的城庄——小区。一个小区,就像一个村庄一样,一群人,圈在一堆,从一条路进,从一条路出。只是我们没有共同的祖先,没有共同的语言。谁也不认识谁。一群人住在一起很多年,一人见了另一个人,全当没有看见。我们是拢在一起的一群陌生人。

在村庄里,人们散在一片土地上,一家占一块地皮,盖一所房子,垒一圈院墙,成一个小家。从天空往下望,一块四方的土地上,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每块上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就像地图上的每个国家,每个名字代表一个家,那是他们的领地。一只鸟飞过,它知道落在谁家的树上歇息一会,一朵云飘过,它知道停在谁家的上头遮住阳光,一场雨来时,知道往谁家倒多少水,一场雪飘落,它知道盖住谁家的房顶。我们把自己的名字举的高高的,让那些地上的、天上的惦记着我们的事物,每次来时都不迷路。

原来我们养一条狗,拴在门口,狗以此为家,主人自由出入。现在,一群人围住我们的大门,保护我们。我们凭着一张脸,一张卡进门,有时进的去有时进不去的,仿佛这不是我们的家。我们觉得自己进不去家,坏人更进不去,我们会更安全,于是便心安了。

有时进家,靠的是脸面,把自己的大脸贴在自己家门的摄像头上,机器说一声,认证成功,我就被允许进了。我的家,机器说了算,面子大了处处绿灯。那些没面子的,脸面小的人,连家都进不了。他们还能干什么呢?

在小区里,我们一群人进一个大门,进一个高楼,然后一层丢几个人,分头丢进不同的小门里。人们不再像村庄一样宽阔地建一个家,人们从地上建到天上,建一个高耸的村庄。一栋树立在大地之上的长长的村庄。一家人住在另一家的头上,最上面的那家人最自在,他们的头顶就是天,比村里人离天近了不少,而最下面的一家人,被整个一栋楼的人踩在脚下面,沉重而又阴凉,但他们的脚下就是大地。以前人们抬头是为了望天,低头为了看地。现在,那些幽远的事情都不在了,人们全夹在天花板中间。我的地是楼下人的天花板,我的天花板是楼上人的地。天空和大地都是钢筋水泥。

当一个人醉了,一定在哪一次上错了楼层,敲错了房门。一个人的家再没有与众不同的标志,一棵树,一个破落的大门,一条黄狗,一个喘着自家气息的烟囱。

住在楼上的人,看到早晨最温柔的太阳,红彤彤的升起。太阳的第一缕阳光被人看到时,它最新鲜,洁净和富有生机。男人拉开帘子,女人从床上下了地,整理衣装,阳光的红晕在脸上泛起,风华正茂与光线配合的正好。就像鱼在水中一样游弋,这是晨光对人的滋养。当太阳慢慢升高上去,光慢慢向下射去,从一个窗户下移到另一个窗户,越来越亮,最后到达最下一层。这时,我们看见光线里飘荡的尘粒,游来游去,伴随着机器轰鸣和车的鸣笛声,这一切都混浊起来。世嚣俗事由地面漫上去,阳光变得越来越混沌了。

早晨楼上的人,窗台上的衣裳和架子,映出来的影子,伸不到房间里面,在窗边短短的。到了午后,影子短的都找不见了,短小一截子,藏在窗台下。没有影子的人仿佛丢了一个魂,他们经年累月的生长在这里,他们越来越忧郁,感伤,默默不语。楼下的人,也不比他们好到哪去,当楼上的人还寻觅自己的魂时,楼下的人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阳光,一天里来一会儿就走了,照一会儿就落了,人们扒开窗户寻找阳光,太阳却把大部分时间都安排在了楼顶上。楼下的人在光的阴影里度过一天大部分的时光,这里的人深沉,且郁郁寡欢。从如梦如幻的早晨开始,一栋楼的人被阳光按层分成了不同的心情。人们从怀揣梦想的早晨开始,到激情澎湃的中午,最后回到晚上的安详。楼上楼下的人,演绎着生活的快乐,艰辛和安逸。

楼下的人看着看着,以为太阳都落下去了,瞧不着了,而楼上的人还见它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西边的那栋楼挡住了楼下人的眼睛,楼上的人享受着阳光沐浴的温暖时,楼下的人已经被风吹凉。楼下的人比楼上的人的阳光少了一截子,算起来,一个人一辈子,楼上的人比楼下的人见到更多的光亮,更多的日子。时光厚此薄彼的偏向了楼上。楼下的人明白了这个道理,都攒足了劲儿,拢住日子,提前出门,提前回家,把一天的时间拉长,把一生的时间延长。楼上的人在上楼和下楼的时候,已经输掉了一生一大截子的时间。

楼上的人,家里装上一扇落地的大玻璃,企图让天空,或者是对面的某个人看见自己的生活。天一亮,他便起来,把窗帘扒开,让阳光毫无遮拦地射过来。伸一下胳膊,蹬几下腿,摆出一些傲人的姿势,再端一杯茶水,喝与不喝间,用深沉又冥思的眼光俯视大地苍穹。住这么高,开这么大的窗,恰好是与他高贵的气质相称。只要高兴,人的这点虚荣其实很重要。

楼下人喘的气,饭的气味,顺着管子,向上飘。一家一家的加入进来,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又串到楼上的人家里,钻进楼上人的鼻孔里。楼下一个人的生活滋味,全被楼上的人闻去,楼下人的肠胃好坏,也被楼上的人知悉。楼下人的秘密在不知不觉中,都顺着管道泄露出去。直直地,从最高层的楼顶飘出来,一阵风吹来,烟消云散。所有人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岁月的变迁,都像一阵风,聚了散了,都会消逝。

大风吹,从楼上的人家开始,越往下越小。楼上的人使足了劲,关掉咣咣当地奏着乐的窗子的时候,楼下的人正开着窗子,惬意地享受凉风习习。夏天的晚上,楼上的人开着窗子睡觉,风吹凉人的身体和燥热的心。这时,楼下的人还未入睡,手摇着扇子拍打蚊子和汗水。夏天的热,浸透的不止是衣衫,它已经透到了骨子里。蚊子生在哪一层,就骚扰哪一层的人,喝他们的血,然后再被他们拍死,就算血债血偿了。一只蚊子不想飞跃几十层的距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咬一个陌生的人,吃的就是熟人。每天晚上,嗡嗡的声音,都是那几只老蚊子,吃饱了又回来。

在楼上住久了,我的听觉变得更好了,一丁点响声,一丁点颤动,都被两只耳朵捕捉到。楼上的一家人从此在楼下的一家人面前没有秘密。鞋子掉在地上,我想是一个人上床了,床腿咯吱咯吱的,我断定是他们在搞秘密运动。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个老鼠,住在一群人的脚下,潜伏下来,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住一夜就走了的朋友,总拿着扫帚把捅天花板,弄不明白哪里发出的噪声。也只有时间久了的相处,人的一个动作,另一个人才完全掌握是要干什么。

楼里的一些人,日日年年,占着太阳的便宜,晒着多一截子的阳光。可谁有曾想,太阳晒到一个人头上一天,它就带走一个人一天的时光。

他们早早醒来,趁着电梯无人,悄悄出去,晚上最黑暗时,电梯空空的,又乘梯直上,最晚睡去。他们出去创造的人生,在看得见的时光里多了一截子。楼里的一些人,看着一栋楼的灯灭了,一栋楼的人睡了。高耸的楼安静下后,他们悄悄地出去和回来了。也只有他们看见每日的第一缕阳光,和最亮的星辰。

楼里的一些人,总是第一眼看见的是俗世烟尘,也总是拥挤在很多人的电梯里,和一群同样的人,急急忙忙,奔走在最热闹的路上。一栋楼上上下下的热闹全被一些人看见。烟熏火燎。一些人醒着,另一些人已经酣然入睡。一些人往上升,一些人往下降,一个梯子来来回回,载着一群人,成就他们的幻想。

一群保卫小区的人,整个白天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小区。车在地洞里休息,树在微风中飘摇,柏油路的人行道上抹去人走过的脚印,在面朝天空晒太阳。一个人站在一个圆台上面,直直地杵着,为几百间空屋子站岗放哨。他脸朝墙壁,凝视一天,看出一堵墙一天的斑驳陆离。一堵墙一站就一辈子,墙的精神激励这个人勇敢地面对艰辛,站好了,很快也是一辈子。

你找一个人,不能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那样的场面太过宏大,一栋楼的窗户全部打开,一家伸出几个脑袋,让你辨认你要找的人。晚上你喊一个人,所有的灯一个一个的亮,白天你喊一个人,没有人应一声。每层每家的门,锁着,你看不见哪家有人哪家没人。你也不能看着他家的烟囱,知道一顿饭的材料,是咸了,糊了,还是一锅的幽香。我们不吭声,在门上先敲一下,停顿,再连敲两下。门咔嚓一声开了,人在家。没有动静,人不在家。我们用一个庄重的仪式叫开一个门,我们叫不出一条狗出来迎接,狗都在遥远的村庄晒着太阳。

黑夜把每个家填满人,白天,时间又带走所有的人,空留一个无人的高大村庄。早晨,梦里的事情还没有干完,人们就开始忙醒来的事。楼上的人往往比楼下的人更加心神不宁,他们匆匆忙忙地等下去的和上来的电梯,恨不得一脚迈过去,就出了小区的大门。身后的步梯,悄悄等了多少个岁月,人们早已经把它忘记,即使再急,也没有它们的身影在人的脑子里闪过去。二层的人都没有爬过的梯子,不用说更高住处的人们。我们都是越走越高的生命,上去了就回不去了。就像进了城市的人,没有再回去的,读了书的人没有再变得什么都不知道,看了大世界的人没有再把眼光缩小到一个几平米的小村子,舒适长久了没有人再过苦日子。我们都不可逆的走上去。如果有一天天穹有梯子,我们煽动翅膀,扶摇直上,大地都留给那些不知上进的人。

一百户的人,在同一个早晨,被一百个手机的音乐叫醒。那些前一天夜里还想着后一天事业的人,给手机一个指令,叫醒自己。我曾经一次关掉手机闹钟,而黎明时我在同样的时间醒来,我心中的天已经亮了,不是手机叫亮的。一个人心中的天早早地亮了,他轻轻地独自上路,去改变一个院子的空气,消灭一口粮食,在讲台上增加一个人的知识,改变一个人看世界的度量。当很多的人在奔向事业的路上,一个人已经默默地改变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没有被人看见,它们太小太碎了,零零星星的散在人身上和时间里。

人一生里有许多的活要干,干掉一个少一个,你不干时它没有,你干的时候又会没完没了。人一生的活,干一辈子都干不完。一个人以为把一生的活全圈在一天又或是一年里干完,幻想着以后的日子不再劳作,可到头来,活并没有少,一个接一个的,迎面而来。一个比一个新鲜,一个比一个沉重。一个人如强弩般,把所有的力气在人生的前几十年耗尽,在身体衰老时,不堪重负。

我的前几十年里,没有什么大事情让我走的快马加鞭。所以我总落在很多人的后边,远远地看那些人跑的没影了又拐回来,我们迎面寒暄,一群人都老了。我们就一句哀叹。田野里,一头牛,慢慢悠,踏土荡尘,走过每个季节,一点一点消磨掉一生要干的活。我的名字就挂在那头牛的脑门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