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路过一座工厂的外墙,路边停了一车的猪,它们刚从猪圈里坐着专车来到城市。一头挨着一头,并排站着,该下车的时候,它们焦急地等着人把一个斜板子铺成路,而后扭着屁股顺着走下来。猪左右张望,一种惊喜的眼神吐露出它们对城市的好奇。
一路的颠簸,猪把出门前吃的喝的那点东西,全消化成屎粪,排泄到车厢里。一个人用水管子使劲地冲洗,此时我刚好骑着我的电驴子经过,星星点点的水粪飞溅到我的身上。我撸起袖子赶紧去擦拭,而后又把手放在脸上蹭一蹭,我的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一股来自村庄猪圈的气味,一座土院子生活的气息,灌上心头。土院子里的那些猪,每天都只能看到一块不变的天空,见着不变的人,它们是否知道什么是城市,是否想到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那个小圈,进城进入一个更大的圈子(肉联厂),它们肯定不知道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它们哼哼唧唧地下车,排着队参观这座城市。似乎都兴奋地谈论进城的新鲜感,它们梦想着未来的光明,我从它们身边过去,偶有几头猪撇我一眼,我用可怜的眼神回视它们,它们傻愣愣地扭过头,跟着一排整齐的队伍进入工厂。虽然我曾经喂猪的时候,偶尔敲打它们,也弄一些没有营养的饲料对付它们的饥饿喊叫,但此时它们对我的不屑一顾也许有些太过无情。虽然之后我不再拎着一大桶的饲料喊它们吃饭,因为我溜到城市去奔波生活去了。它们一定是瞧不起我现在佝偻着腰,急匆匆的样子,跟原来身板强壮地掂起一桶水,声音透明澈亮的架势完全不一样。我顾及不上它们的想法,我还得赶我的路,路途遥远,坎坎坷坷,都在前面等着我。
猪不知道,它们不是来城市旅游的。它们也不知道,它们的到来都是预谋好的。我们摘下玉米棒子,打成玉米面粉。每天一桶一桶地送到猪的圈里,倒到嘴边,再催着它们赶紧吃肥。猪从来不想这都是为什么,人从来不会对狗这样,牛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它们从来不思考活着的意义,和活着的目的,吃饱了就睡,睡醒了看看天,等着下一次继续吃。人已经替猪想好了一生的意义,人认为猪脑袋大,思想小,这么复杂的问题都应由人揽过来。人有时就喜欢操别人的心,猪就不像人一样生活的那么费心焦虑。
人与猪默默签下一个关于生命意义的协议,人以玉米饲料喂饱猪,猪以肉体生命喂饱人,没有什么不公平,没有什么不合理,在人的世界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原来的年月,村庄是人畜的村庄。在路上,猪牛羊,鸡狗猫,还有人一起闲逛。一个人从家里出门,狗跟随其后,猪等人走后,也溜出来,鸡到处又飞又跑,把屎拉到每个经过的地方,也把签名留给黄土地,故意留下证据。曾经我还饿的时候,猪已经在外寻觅了一顿饭吃饱了回来,进自己的窝呼呼大睡。猪过猪的日子,人过人的日子,我们是圈在一个大圈里的两种动物。
现在,猪也进城了。猪来了能做什么呢?它难道能像一个人干一个人的活吗?不能。城市不像村庄,那是人畜共建,人畜共居的地方,而城市是在没有牲畜参与的情况下,人类自己建造的孤居。人们抛弃一切牲畜,独自建一个人的圈。人们在这么一个圈子里,在那一片天空下,孤独地,制造快乐,吃喝玩乐,人们的欲望在这里释放,这些都不让其他的动物看见,这是人的秘密。猪来了,就成为一个知情者,只有它的死,才能保守住人的秘密。
猪进城了,这里也没有它们的活计。人把所有能干的都包揽过去。它们唯一能干的,就是拿着自己的肉体,送上人们的餐桌,喂饱人们的肚皮。今天的那些猪,进去了,明天我在锅里就会再见到它们。猪来了,我们刻不容缓地把它们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从这里说来,人们完全遵守了承诺,积极地帮着猪们实现了一生活着的意义。
猪在工厂的暗门里,面对屠宰手和尖刀时,是否会后悔活着的这一辈子?吃了那么多的饭,睡了那么多的觉,无忧无虑了那么多的日子,辛苦的劳动都让给了牛,看家的任务也送给了狗,下蛋的事自己也不能干,自己仿佛是一无是处,显的是否多余?那都不是,自己还有一身的肉体,这是猪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贡献。一头猪迂腐庸俗了一生,在生命结束后才获得了光荣。看透了,便无怨无悔。
我知道以前村里的一头猪,面对尖刀时,发出喊叫,穿透每一棵树,每一堵墙,惊醒一庄子的猪抬头聆听,过一阵子后,它们继续吃。它的呼喊是对命运以此结束的不满,也是对自己一生平凡无奇的哀叹。现在,猪进城了,它们都默不作声,悄悄来,悄悄去。不思考,不叹息,现世的喧嚣再高亢,也无济于事,自己的伟大在生命的那头将绽放光彩。
一次,有人拿着一串臭豆腐走进房间,那飘散的气味飞过来,我闻了闻,跟猪圈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这味道把整个房间熏的满满的,我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头猪,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我平庸地耗费着自己的生命,在一个圈着的小天地里,一声不吭,低头吃饭,抬头望天。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是爬上一棵树,极目远望,所到之处就是我的生命。是站在城市的最高层,眺望四处的灯红酒绿,白烟黑烟向上飘入天际。我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我的声音在吃肉时一起向下游走,变成一个响屁发出过了,只是谁都不知道。
猪进城了,把肉和皮子留给人们,粪堆积在粪坑里留在了村庄。我进城了,像个伪装的知识人。其实,我以前什么都没有,我有的是黝黑的皮肤,厚实的一双大脚,满眼的良田和一仓的麦粒,还有这怄了很多时光的屎粪。当庄稼青黄不接时,我把这些养分撒到它们身上,它们越长越旺。现在,城市有干净,有光鲜,有人才华横溢,有人满腹经纶,有人青云直上。我拥有的那些东西,似乎离这里很远。唯有臭豆腐般的屎粪味,惊醒了我,我想到我的养分在乡下,我需要时而回一趟家乡,被屎粪味熏陶一下,像庄稼一样,让最熟悉的力量滋润我的生命。我将拥有与众不同的一种心灵动力。
一头猪进城了,一个人也来了,城市从他们身上发现一种价值,共同孕育这个大圈子。现在,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