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进城,我准备了二十多年,从六岁开始,一直到二十几岁。起初,我只喜欢待在自己的家乡,我对城市没有幻想。后来,一个人的欲望开始觉醒,城市的一切诱惑着我,让我决心前往那里。
我是一个乡村的土孩子,我在十几年的时间里,都在锻炼怎么开垦土地,播种和收获粮食,我从未到达城市的任何一块土地。有一天,我被命运送到城市的边界上,我朝那边望了望,回过头又想了想,原来我之前放在肩上的铁锹换上笔杆子坐在学校里的举动,现在全都派上了用场。我又抬头朝城市的那个方向,凝视了好久,那里闪烁的媚光向我照耀,我看见一个人已经跨越了边界,用一把巨大的笔杆子在那里翻腾土地,书写闪耀的人生。
毕业后,我怀着美好的愿望,在一座城市里驻扎下来。一所学校相中了我,他们用复杂的手段考验我用十几年通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从不知多少老师那获得的学问,结果是我完全合格。如果结果刚好相反,那么我多少年用笔杆子翻腾的土地,可能就是一片荒田。知识是一种多么虚空的东西啊,我知道我脑袋里应该装的是精神食粮,而不是一大包的草料。在我生存的大地上,有知太普通,太平凡,只有我知道,无知偶尔也夹杂其中。
我觉得向孩子传授知识,跟用一把铁锹开垦土地种粮食没有什么区别。这仿佛又回到了我十几年前奔走在田野上的时光,经年的锻炼,一些动作和记忆已经埋入我的骨子里。用铁锹在一块田野上,挖四五十个坑,把每个懵懂的孩子小心地丢在里面。埋上土,我拎起笔杆子在讲台上挥舞,像用铁锹给孩子们拢一个流水沟,用知识浇灌他们。有的种子长着长着,一堆杂草围上来,我用铁锹一颗一颗地铲掉它们,就像我用红色的笔杆子在作业本上勾勒出硕大的对勾和叉子,我把叉子画的又大又有力道,深入纸背。每个孩子,哪个不是在叉子伴随对勾的学习生活中艰难度过,我用这个堵住他们误入歧途的路,把他们引向正确的知识天堂。有孩子像长疯了的树苗一样,左右冒尖,上下冒刺,我把铁锹轮起来,砍掉那些四处扑棱的乱枝乱杈。那些没有斗志,缺乏动力学习的孩子们,我拉来粪坑里攒了很久的养分,撒在它们头上,之后他们便噌噌地向上长,原始的肥力发挥了作用。孩子们的心被我的苦口婆心,激发出内心的奋发动力。一块地种上黄瓜,一块地种上茄子,另一块地栽上西瓜,剩下的一大片留给麦子,我收获的粮食丰富多彩。就像每个孩子都有各自的风采一样,花朵一样的年华,绽放不同的魅力,百花齐放,绚丽多姿。孩子们收获了年轻岁月的知识和快乐,就像我笔杆子绘出来的一副精彩画卷,我把自己的田种到了城市里,并且收成满满。
很多的孩子,考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大学,用着跟我一样的笔杆子,在空白的纸张上绘画人生。也许他们在如今的年代没有扛过铁锹刨撅土地,没有那么一段土里土气的乡村生活,但他们选择在身上捎上一支笔,收获知识,在瞬息万变的时代使了劲儿翻腾,他们该多幸福。我已经为他们把一条未知的路淌过一遍,这是一条先苦后甜,充满艰辛的道路,可它前方光明,那就放心前行。
很多年前,我的失败,让我怀疑笔杆子的力量,读书有用与无用令我迷茫,让我迷失方向。当这些小的成功出现时,我又想起读书就是我的武器,我用笔杆子打下每一场战役。我把它扛在肩上,像扛一把铁锹一样,只要给我一块肥沃的田地,我浑身便充满能量。
曾经在一次孩子们的人生大考中,我站在三十个人的最后面,目不转睛,既监视他们,又幻入梦境。靠着墙,睁着眼,做一次长久的白日梦。左脑袋装下眼睛看见的,右脑袋装下那个梦,我不时地调换,切出一个最好的镜头。在梦里,我躺在一片棉花地里,望着天,一朵朵花朵映在蔚蓝的天空里,跟朵朵白云没有两样。曾经在我头上飘的那些云朵,一直都没有离开,只不过下面的那个人有时消失了又回来了,无论在哪,它都停在原来的天空等着我。在眼睛里,孩子们的笔杆子把一片片白纸涂上色彩,这是他们人生永远跟随的彩色云朵。
无论我得到些小小的荣誉而沾沾自喜,又或失败后闷闷不乐,城市的一切跟我在故乡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原来城市的华丽和神秘,都在经过时间的洗刷冲蚀后,变得真实而又平淡。当没有那些富丽堂皇的外表后,乡村和城市的人都是一个样,我们都在奋力地耕耘,开垦自己的那块一亩三分地。有的人自足自乐,有的人想在那么小的地方成倍地收获。我们在心有多大,收获就有多大的精神感召下,待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在这里一同做着真实而又虚幻的梦。
二十多年来,我梦想着进入的城市,已经褪去了它原有的吸引力的色彩。它是一个一群陌生人靠着掘金的信念拢在一起的一个村庄,像我们的祖先为了一块打猎而建立据点一样,它把这个村庄建的高高的,随风招摇,引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我在这里的劳动和在田野里的耕作,让任何一个正在经历这一切的人都相信,人们都在劳动。劳动是一个人一生的使命,只不过我们时而换一个地方,时而换一种形式,一代人时而又被另一代人换掉。我坐在椅子上,费劲脑汁书写文字时,跟我用尽力气刨土挖坑播种粮食没有什么不同。我开着车穿过大街,奔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跟我穿着布鞋踏在一条伸向田野的土路上都一样,那都是我向自己开垦的未来前进。我们泡着茶水,聊着天,观着手机视频,替换了我曾经坐在田间地头的杨树下边,喝着井中凉水,扯一些咸淡有趣的家长里短,望着天空,云儿飘过、鸟儿飞过、蝴蝶嘻戏。我卷了裤腿的黄泥腿已经被捂实的白白嫩嫩,我的布鞋已经换作锃亮的皮鞋,它驮着我的身体在人生路上四处扑腾。
每一次搬家,我总抱着一盆故乡的土,从故乡到城市,从一个座城到另一座城。它是我的图腾,我的生命不息的见证,它也等待着我终有一天把它带回去,从哪里来再归到哪里。
城市对一群土孩子来说,是一块福地,也是一块必须辛勤开垦的荒地。我们手中拿着一件称手的工具,心里梦里又扛着另一件称手工具,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开辟新的生活。我们顺着城市的光亮,怀揣美好希望来到这里,安身立命。我和很多人一样,经过二十年的努力,用一支笔杆子,披荆斩棘,开辟了一条自己的路。
我在拿着笔杆子学习的前几年,放弃的念头曾萦绕过我的脑海中。我看着父亲拉着他的锄头,自由自在地收拾杂草丛生的土地,我也想着拉过那个父亲使惯的工具,继续那块剩余土地的开垦。后来,我才明白那个锄头有多么沉重,我现在的揣着的笔杆子,才最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