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一口气,肚子就一鼓,他呼出一口气,肚子就瘪下去。谢风的酒已经喝的差不多了,肚子圆圆的,像从身子上突出来的一个球。我觉得,它已经不能再往里面装任何酒肉,茶水,和菜了。不然,会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炸开。
他之前跟我说,兄弟,我以后不能再喝酒了,现在体重二百斤,得减肥,不然你嫂子都不愿意,更何况,你小侄子还等着我挣钱,我的身体可不能出问题,现在年纪轻轻的人也会出大问题。兄弟,我打赌,我再喝酒,你信不信,我就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念。
赌什么?赌一顿酒!
我经常被他的誓言给唬住,我也犹豫着,是信呢,还是不信。从面部表情和铿锵有力的语气上看,如果一个人跟我这么说,我选择相信。我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比如卖给我房子的人说送窗台面积,卖给我衣服的人说衣服就是量身给我做的,借我钱的人说过两天会主动还上,卖培训的人说一定包教包会包过。我都信以为真。
记得第一次我与谢风的见面,是一个周一上午七点多,我正坐在椅子上看书。主任给我说,你替谢风顶一个小时的班,我问是哪个谢风,哪个位置,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他说谢风是一位临时工,有班就来,没班就走,不常来办公室,何况办公室在五楼,他胖,赖的爬这么高。我应声去顶他的班。
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身形魁梧高大,胖儿不肥的人过来,见我站在门外,一定是猜出来是我正替他顶班。他便寒暄着给我交谈起来。他的身量挺着他的气势,浩气磅礴。从他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中,我能感觉到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小事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忘不了的是,那时他疲倦的眼神和蓬乱的头发,是饮酒过度的痕迹,都挂在脑袋上。
有的人说话,富有天然感染力,你明知道他的话有点大,有点虚空,你也宁愿听,并相信它。他说了很多,虽然第一次见,但我也第一次就信了他。
自从我们认识,我见过他的酒从没有停过,他说过不再喝酒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是每次,我都信。即便以后很多次这样反复,我还信。信不信,也就是嘴上一张一合的事儿,有人听了,有人没听,说过跟没说过都是一回事儿。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没有资本的一句话,没有人会在意一句被人听过无数遍的话。生活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话不必太认真,你认真了,你就丢了生活的乐趣。自知便好。
他的名字被一次倒过来念,再被一次倒过来念,这样反复几次,反反正正。他的智慧深藏其中。
第二天早上,他骑着他二手的电摩托来上班时,已经迟到两个多小时。根据往日的经验,昨天晚上他一定喝酒了,一定喝的比往常更多,比往常喝的更晚。他来时,从他脸上的未消失的酒意就证明了我的判断。
我数了数,他的名字又该正着念了。
但他的电摩托前面挡风烂掉一块,是他醉了之后的杰作。路上的很多东西都是醉人的挡路石,醉人左拐右躲都避不开,脑子一热,就干脆撞上去。第二天醒来,才知道一辆车停在路边,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停在那,却遭了横祸。这是谁的错,车是冤枉的,人也是冤枉的。在人的眼里,那辆车确实横在路上,摇摇晃晃,挡着人的路,车却不言不语坚持自己从没有移动,招谁惹谁。
每一个事情,总要有个人承担责任,找不到人,也要拉上一个物件。最后,他把罪魁祸首的名头,给了酒。
酒是个好东西,酒又是个坏事的东西。好事情和坏事情都在一杯酒之间。
虽然坏事情的是酒,但酒入了人的肠胃就消失了,找不到了。最终还是要找人,人何等的无奈,只好把车卖了,以图安宁。把酒的过,人的罪全抛掉,一点不剩。
我见过一个从地震中死里逃生的人,肩上扛的担子一头有两瓶白酒,一头有一箱酱牛肉。这是他唯一的家当,他精神恍惚不定,我知道他在失去了父母,妻子和儿女后,一个人是多么的孤独。一个人生来就一个人,一个人走,一个人感受着一个人的世界。现在他又回归了。他挑着担子走了,没有眼泪,没有叹息,只有笔直的离去的背影。我相信,一块肉填饱他的肚子,一杯酒填满他的精神,一杯酒会陪伴他走过剩下的日子,会温暖一个孤零零的心。
而我不会喝酒,就像我不会吸烟一样。吸烟是一个技术活,红光闪烁,深吸一口气,烟火便在身体里游走一圈,然后又被完整地吐出来。凡是进了人口的东西,烟是能够完整逃出来的一种。烟飘出来的有忧愁,有空寂,有一个人的部分生命。烟把人的人气当作私货夹带出来,所有的烟气飘散后,就不剩下什么了。
不会喝酒,所以我不能干什么大事情。酒局是我不能自如待着的地方,一切的不自在都聚集在酒散为止。领导,得力干将,还有些各有所求的人,围坐在一块桌子上,我这个无欲无求的人,让人觉得不合群。这样便吃不好,喝不好,尴尬了气氛,扫了众人的兴。对于吃饭,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吃不好对自己就是一次亏欠,空在一生里。
酒桌子上谁坐上座,次座,我傻傻分不清,乱了就不成体统了。我若点菜,净是些市井小菜,领导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我的胃是消受不起的。领导端酒,我只能喝水,让人觉得不尽情义,不给面子,煞了气氛。只顾闷头加菜,大口喝水。一副难看的吃相,读书人的斯文又会丢了一地。
席间敬酒,端几杯,先敬谁,后敬谁,说什么敬酒的词,是站左侧还是右侧,我木讷的天性,实在学也不会,伤透脑筋。出了岔子,就是笑话,严肃起来,就是工作失误。落得我不知礼,领导不称心,众人不如意。
说吃饭,就坐小饭馆,两个菜,两碗面,你酒我水,碰成杯,三五言,交心趁意,一人醉一人清醒,如此便好。
有一阵子,我非要换掉自己的小电车,它已经把我的屁股硌成了两半。谢风给我介绍了二手的电摩托,价格便宜,功能齐全。下午五点左右我们来到卖电车的门店,风哥上去搭话,笑声魔性,说话阔气,烟一递,大事已成。老板以最低的价格给我们一辆二手车,我不是内行,他说好就是好,即便有几分怀疑,也没有证据。谢风的人情已经都在那里裹着了,生意已成,不多说。
很多东西,它不属于自己时,它无可挑剔。一旦接近它,或成为自己生活里的一部分时,那些不成问题的问题全暴露出来。所以,我宁愿初见平凡,而后发现优点,也不愿以完美无瑕开始,而后伤了自己的期望。一辆二手的车,等着我去发现它的好。
今年,我把这辆二手的车卖了,又卖给了卖给我的人。这辆车已经不是原来的它了。它换过轮子,换过电池,拆过架子,翻过沟里。它也驮着我走过最远的路,驮过一个美丽的女子成为我的妻子。我对它有一种感激,也对它有一种怨恨。半夜十一点时,它把轮子的气全部撒掉,把我送女朋友回家的行动撂在半路上。我把它扔在那,直接带着女朋友步行回去。后来,媳妇儿说就是为此,她很是感动,为我在车与她之间,选择了送她,而不是修车。嗯,我对它恨的急,又感激的深。我哭笑不得。
这辆车,老板用比当初卖给我的价格低了几百块钱的价钱又买了去。商人,就是中间赚差价,虽然中间我们很熟了,虽然谢风的面子还在里面。这次卖车,我没有跟他说。人情太多,生着永远都带着,还不了,死了才算为止。而在他那里,用酒可以还,一顿一顿的。曾经一顿酒省掉一个轮子钱,而我的酒和他的菜能买几个轮子。这是人情大于生意,酒里有朋友,朋友有酒路好走。喝酒喝的是气魄,小气的话,都是不喝酒人的典范。我们喝酒,就是准备说酒话,酒话里的逻辑,是不喝酒人的障碍。
这一次的酒是主任请的,边吃边聊中,他要请教谢风投资的新项目。我只是临时被拉来,扮个插话的角色。谢风的虚拟货币最近搞的风生水起,跌了,涨了的,都能在他的话语中飞出来,他总用一句概括:我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又涨了。最近好几次见他,都是这一句,谁知道说的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了,我也只能用僵硬的表情祝贺他发财了。
人们都经营着自己的小事业,尽管已经有了现在稳定的工作。日子像四面漏风的墙,风钻进我们的生活,各种诱惑撩拨着我们每个人的心。投进去一千块,三分钟,变成两千块,谢风侃侃而谈。主任立即购入加仓,钱就这么轻松进账。好事儿助酒兴,两人一瓶酒,咚咚而饮。酒席散后,大好前景手机中接着谈。这时,主任不干工作就不是领导,工人不干工作就不是下属,兄弟在心里,层级关系在嘴上。
人们忙着事业,又干着生意。
一顿酒饭,一个旁观的人的作用是什么?是听两个喝酒的人说酒话,从清醒说到醉。一个人说了什么话,一个人听了,从耳朵进又从耳朵出,中间留下些什么?我想着。一定是在某个瞬间,我想发财了,它会在脑子里灵光一现。在我们喝的酒和水里,每滴都有信息在渗透肠胃和肉体。醉不醉的不是喝酒的人,喝水的也会醉。
一个人想要把自己的思想让另一个人接受,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演绎一遍,无须多言。人会送自己上路的。
一个人是个旁观者时,想着自己赚一点是一点,适可而止。而当你成为参与者时,旁观者劝你适可而止,你如倔强的牛,拉都拉不回来。有些事情,不可做,一做就是错。有些话不能听,一听就是祸。生活里的一个小市民,还是低下头,闭住嘴,捂住耳朵,认真耕作。脚下的路踩稳,才踏实。
社会人懂社会的事儿,社会的事儿一般人不懂。就像那二手的车,不懂就不要买,修修补补的时候,比驮人的时候都多。就像那虚拟的货币,看不见摸不着,屏幕背后有好多的黑手,那些都是高人的爪子。
谢风是一个社会人。无所不能。
我除了会干工作,别无他长。埋头看书,早不迟到,晚不早退。当很多人潜心升职加薪,升官发财,步步高升,蝇营狗苟时,我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我摆弄些文字,看看究竟有多少种组合,并以此抚慰蠢蠢欲动的心灵。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却是一棵水泥浇筑的假树,牢牢定在那。
有人说我像个高人,外面的狂风骤雨,总是不为所动。这句话讽刺的意味源远流长。谁是高人?痴人说梦。遁入世外,而世外仍在社会中,所以无世外。身在尘世喧嚣中,心不动,不悲不喜,也不是高人。是为人,都是凡夫俗子,无欲无不欲,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们之上还有天空,之下还有大地,天高地阔,人最渺小。
清醒时,走自己的路,不歪不斜。饮一点小酒,刚好接着清醒时的美好做一个梦。吸着风哥的二手烟。静心气,露贵气,消杀气,灭痞气。顺着时代潮流,流啊流。
在高铁的站台上,我望着一条钢铁长龙拉着响亮的笛声,震耳欲聋,带来一阵旋风,距离我的脸一米处呼啸而去。这是时代变化的速度,那阵势疾风电掣般不可阻挡。高铁在这座城市的西边,贯穿南北,带着人们匆匆而过。车水马龙的公路在这座城市的里面,互相穿梭,交织成网,接连不断。时间在车轮地下流逝,在我们存在的时候又没了,流逝的不是时间,是人的容颜。几千年,我们奋斗着,为了活着,变换不同的方式,,仅仅是为了远古至今的追求——吃饱饭,睡好觉。一成不变。
生活就像昨天的酒,贴上了一个新标签,卖给了今天的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