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前进的孙的头像

前进的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5/24
分享

不远处结束的河

沙河发怒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心惊胆战。雨下的越大,人的胆子越小。水面和河堤在一个平面上,不分高低,雨小一点,河堤上去,雨大一点,水漫过去。一个个村庄如跑不动的孩子,被丢弃在荒野上,它的后面就是洪水猛兽。这时,人们感觉到自己瞬间变的渺小。所有人的期望都是,雨小一点吧,水停住吧,太阳出来照一照乌云统治很久的人吧,他们已经灰头土脸,提心吊胆了河水泛滥的整个季节。

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夜不能寐。我辗转反侧,想着在河水漫过村庄时,如何逃生。好像大人们从没有这么想过,他们从来不行动,也从来没有准备任何工具应对滚滚而下的洪水,虽然从我记事以来河水漫过村庄的事情还从没有发生过。我只是听说七十年代的时候,河水漫过堤坝,把我们的村庄淹没,人们在水里游走,只露出腰以上的身子。现在,人们的胆子都大了起来,在暴雨如注的季节里,安然地在家,只是偶尔说上一句,今年的雨好大。

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我总想着那些不好的事情会在某个时刻会降临,天塌,地陷,洪水泛滥,哪个贼人翻墙入院。我该怎么逃生。把拖拉机的轮子卸下来,内胎扒下来,充满气,做成一个游泳圈,这样我就不会沉在水里了,我不会游泳。假如水来了,我要提前准备一些木板子,放在院子里,我要抱着它们,飘起来,或者坐在上面,像船一样。我也瞅准几棵高大的树,我要爬到最高的枝杈上,让洪水在我的脚下流淌过去。蒸一锅馒头,灌满一壶水,背在身上,在水来的日子里填饱肚子。闩上大门,闩上屋门,放一条狗在院中,备一条铁棍和一个手电筒在枕边,蜷缩在自己的床的角落里。我认为这样最安全。

在自我救赎的想法中,我度过每个雷雨的季节,河水在它的路上悄悄流走,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一个在我脑袋中形成又化成泡影,最后不知不觉进去梦中,只有梦才能拯救我的孤独和不安。

有一年的雨水特别的大,河中的水窥探着堤坝外的村庄,虎视眈眈。这时,人们都开始着急了,我多少年以来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人们开始轮流去堤坝上巡查,堵漏,牢牢堵住水的口子,护住我们赖以生存的村庄和土地。也让一个小孩子稚嫩的心灵不再恐慌,虽然这个小孩子还很小,可他的心已经长大。他开始有了忧愁,有了对生命的彷徨,恐慌。大人都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从来不知道一个幼小的心灵已经开始觉醒,安全感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一个小孩子,知道了太阳东升时,恢宏灿烂,像出生的婴儿那样,给人希望。太阳西落时,昏黄惨淡,如人生暮年,像村庄里那些拄着拐棍的老人一样,没有给人一丝幻想未来的地方。田野里的农活,一天天的来,从太阳出山到落下,从来没有结束。庄稼长了一茬又一茬,连续不断。如果有一年,人们把一块地空出来,把一年空出来,不再耕作,就让土地和时间荒在那里,那会是怎样?

耕作土地,跟心脏的跳动一样,人们从没有停止过一分一秒,接前连后的。意外从来不会发生,心脏也不会停止跳动,这个世界在平稳中默默运行,人们循着前人的步伐继续往前走。我以前总这么认为,太阳会照常升起,在阳光下有连绵不断的劳动,粮食丰收,小孩子长大,大人们变老,人世间的事情,如沙河里的水,从西边来,往东边去,顺顺畅畅。

变化的世界,一次又一次改变我的想法。村庄的土地开始一片一片地荒芜了,一整年,或几年里没有人耕作。粮食也孤独起来,整个季节里,没有人过来打理,人们在种下粮食后就消失不见了,在粮食收获的时候又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他们从来不关心一块土地上饱满的粮食是怎么生长出来的,它们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冰霜。有的麦子在一场冰雹中,干脆就趴在地上,死去。

人们对粮食开始冷漠了,不管不问的,以为最后总会收获,而后填饱肚子。可是,粮食也会对人失去希望,在某一年,在某一个季节,以自己的死来饿荒一些人,饿死另一些人。

河堤高出地平面,高高地竖立在村庄背后,河水在地平线之上,河堤之下,在房屋的屋脊之上流淌。水是天上的水,天河就藏在村庄背后。在辽阔的平原上,那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它向两边延伸到遥远无际的天边。从没有见过山,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一直都认为横亘在村庄北面的河堤就是最高的山脉。我不知道它从西边的什么地方过来,一直延续到东边的什么地方。没头没尾的事物在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这曾经也是我心中最大的困惑。天的边界在哪里,大地在哪里可以走到尽头,雨水从天上掉下来,那里是不是住着龙王,我怎么不能像鸟一样飞起来,俯视整个村庄,沟里没有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一场雨过后,沟里总会游弋着鱼儿,青蛙也跟着哇哇地歌唱,它们到底从哪里来。我身边的世界,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股脑地来到我跟前,当我闭上眼睛时,又齐刷刷地离开。或许一个人是这个世界的闯入者,它们为了一个人的冒然闯入,准备了一切神秘的事物,陪伴在一个人身边。那些令人迷惑的事情,迷惑着一个人,它不让人摸清自己,对这个世界少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幸福。

河的对岸住着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否跟我们一样。我从没有渡过这条宽不过三十米的河流,去河对岸看一看。它就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勇气游过去,或搭一条小船过去,看一下河北边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有时只是走在河堤上,朝那边望一望,那边有一个村庄跟我的村庄遥遥相望,偶尔也会有一个两个人影,朝这边望过来,探头探脑,也许他们想的跟我一样,打探着对面是怎样一个世界。我们在一条河的两岸,在同一片天空的两个世界里,各自想象着,憧憬着对岸的美妙生活。

我骑上自行车,在河堤上的小路上奔驰,我想在路的尽头,某一个地方,一定会骑到对岸去。我鼓足勇气,蓄满能量,使劲儿往下游驶去,顺着船头的方向。我失望而归,从原路返回,我知道这条河就是一个人生命里的一道障碍,是一道天堑,过不去。

终于有一天,父亲和我搭一只小船,过河去。船轻轻的飘在河上,我站在船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水里,跟着我驶向对岸。曾经我遥望了十几年的愿望,在飘飘渺渺,飘到了现实里。对岸的人们跟我一样,黑眼睛黄皮肤,在田野里耕种土地。他们也有一个村庄,是自己的家,太阳出来时扛上农具出门,太阳落山时,又从田野里回去。他们那里,也应该有一个人,跟我一样,等待着这一刻,坐着船,飘到河南岸,来到我的村庄,把多年的愿望实现。

一个人,渡过生命里的一条河,过去了还要渡回来。当我们回来时,天色阴暗,乌云密布,河水迎合着幽暗阴冷的气氛,气势磅礴地从上游流淌下来。黄色的泥土和砂浆,污浊了河水,翻腾着浪阻挡我们回家。河水平静时,跟一位温文尔雅的女人一样,柔柔的,而它发怒时,跟狂妄的大汉一样,狂妄而又暴躁,气势汹汹,不可阻挡。这时,人心凉了一半,胆颤多了一分。我没有钓过河里的一条鱼,捡过河里一个蚌壳,挖过一粒沙子,它却横亘在一个人回家的路上,它的怒无边无际,没有原因。

船头的机器冒着黑烟,我们从北岸冲向南岸,沙浪滚滚,船声阵阵。我屏住呼吸,只恐哪一个大浪不长眼睛,跟我们的小船撞个满怀。那个时候,我将成为沙河的口中餐,鱼儿的腹中食,我被无端地送给了这条几百年的河流。以后,人们将把我的故事讲下去,天南海北的人都知道了,有一个人敢在沙河发怒的时候,去乘风破浪,他是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我们把心藏在身体的最深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河水还是放过这群归家的流浪人,我们顺利登陆南岸,那时我们的船已经向下游偏移了几百米。有惊无险。

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沿着河堤往下走,来到河水干涸的地方,我淌着没过脚脖子的几坑水,到达北岸。河水走着走着就没劲儿了,一滴水都不能往前再迈一步,这条河在此结束。

天旱的季节,河水降下去,一些人趁着浅浅的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寻找它里面的宝藏。有时一个烟锅子,有时一个袁大头,有时也能得到一个银元宝。一些人,放下田野里的事情,去河里谋取幸福。河水从西边过来,带着几世几代的故事流淌到我们的地盘,把故事沉淀下来。它们深深地埋藏在河床的泥沙里,等待有朝一日,一个人去发现,重见天日。

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河水在静悄悄地流淌,我在村庄里都没有感觉到。它把上游人们的生活带到下游来,它是一条历史的河流。有人拿着大网,在多雨的季节,去捞鱼。鱼儿在这个时候最欢实,它们从水里穿出来,跳跃在水面之上。它们要顺着这条河直下,一路欢呼雀跃,奔向大海。一个人扛起一张大网,他使足了劲一抛,等待着鱼儿进入囊肿。大海在哪里,河流在不远的地方已经断流,鱼儿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是它们最大的幸福。

一条鱼如果不被人网了去,它们还有几条生路。它们会进入大海,但大海不是一条淡水鱼生长的地方,环境会杀死它。它们会永远游弋在河水里,从一条小鱼长成一条老鱼,然后自然死掉。可谁又见过一条老鱼,一条鱼活到老会是怎样一种存在,像一个老人一样,驻个拐杖,两腿蹒跚地回望一生吗?鱼儿只能回忆七秒的一生。人也只有数十年的岁月。

现在,河道里长满玉米杆子,还有一片一片的柿树林子。人们把土地开垦到河水的脚下,把水挤得没了路,它们流着流着就细了,流着流着就没了。鱼儿的路没了,一段历史就结束了。

现在,河水一年都平平静静的,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再没有见过它像以前一样来势汹汹,翻起大波大浪,它如暮年的老人,身躯萎缩,有口气没口气地,奔走在这条经久不变的路上,流或不流的,延续着生命,残喘在奔向大海的希望里。

沙河水,从一条小溪开始,穿过高山、城市,穿过村庄。一路上,接着一条乌云落下的雨,越聚越多。在经过村庄后面时,已经长成一条大河。从古到今,人们寻着这条生命源泉,安顿下来,聚集在河岸两边。无论怎样,它把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流淌下去,它把我们的故事沉淀下去,埋进泥沙,埋进历史的长河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