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老黄牛走着走着,尾巴翘起来,一团灰黑的,热死腾腾的粪蛋就落下来。啪地,糊在地上。跟在后面拾麦子的小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手插了进去,温软但又恶心。小子在牛屁股上踹两脚,又用手中的麦秆麦穗揉搓把手弄干净,一溜烟地跑到地头,把它们丢进一垛麦秆中。它即将成以后我们口中的粮食。牛不是故意的,吃喝拉撒的事情,说来就来,就是不像人还得去一个专门的场所,摆一个专门的架势,仪式很重要。牛是跟鸟学的,一只鸟飞过,正好赶着你抬头望天,天屎落下。鸟已经把屁股撅到了天上,把放肆洒向人间。牛无缘无故就被踹了两脚,它就不作声。
后来,牛的活都被人接过来。牛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们把牛的整个身体改造成人的工具。我们把牛皮裁剪成皮带,束在腰间,把牛肉和骨头,熬成汤汁,吃进身体里。虽然牛已经不在了,但似乎牛的一切都还在人的身体里住着,渗透进人的肉里和血液里。我们辛辛恳恳地劳动,养家糊口,在艰难的日子里朝着天空,高声呼喊,仿佛多年前牛哞的声音。
人的胃肠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审判者,它们站在上帝的位置上给其他的生物定义生存的意义。哪些动物生来是被吃的,哪些不是被吃的,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可以被消除的,毁灭的,都已经被做好了裁定。一个动物决定了其他所有生灵的命运。人如果有光环,他就是天下的神。他的光在照亮越来越美好的人的世界的时候,黑暗了所有其他生灵的天地。
人们一直在丢东西,我也在丢。
我丢了村庄,丢了那些旧事,丢了脚步的节奏,丢了年少无知,丢了看世界的纯真眼光,而欲望和不安生随即填补这个空当。有时,我会感到焦灼,有时,我也会感到彷徨。我曾经丢了一条狗,我又是多么地悲伤。我曾经准备丟一辆汽车在一条荒废的路上,可是好心的人们把它拖到我的面前,我满怀感激和无奈地用金钱感谢他们。丢不掉的东西,满满当当。我丢掉的黑发,和岁月,空空荡荡。是否有一个人捡到,如果他还给我,我拿什么来酬谢,我是否必须拿另一段岁月?
今天的太阳已经晒不到一个蹲在墙根下的人。太阳来一天,就会晒走一个人的一大段时光。现在,人们都放弃在夕阳余晖中凝视和思考,他们都藏了起来。在太阳的影子下,他们企图留住多一些的日子。
夜是最好的藏身地方。太阳刚落下去,人们就急匆匆地出来了。老迈的腿扭起来,青春的舞姿跳起来,尖锐的叫声唱起来,穿透每家的大门,墙和玻璃,刺进每个熟睡的人的梦。一个人从梦中惊醒。
一个人混迹在人群里,企图揪着脑细胞思考,企图在动次打次的韵律下睡觉,可这个想法已经被四周的刺客暗杀了。一个人生命里仅剩的两件大事情,睡觉和思考,都被欲望和浮躁盯上。潜逃是他唯一的生路。
我在黑夜中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期盼光明。太阳,快快从东方升起。我要即日启程。
刚开始,我们被城市带向远方,后来,我们又被时间带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与绿油油的庄稼、焦黄的麦子、葱郁的树叶、土黄的大地、蔚蓝的天空、破落的大门、高耸的钢铁城市、灿烂的阳光告别。人作为一个人的事业结束了,结束后的事情将成为所有其他事物的大事业,才刚刚铺展开来。
我走后,一代人留下来筑起的一个个家,被另一代人抛弃,这些家荒废在上一代人的记忆里。人们在外寻觅一处新的住处,在时间流逝里把它变成一个新家。每一代人都在创造新的家,在不同的地方,对于他们的后一代,这就是他们的故乡。
我走后,燕子会把屋檐筑满,一个挨着一个。当老鸟出门的时候,小鸟饿的唧唧咋咋,伸着头扯着嗓子喊叫妈妈。
老鼠会在墙角的阴暗角落,打满新洞,再坚硬的水泥白灰都会被它们的小爪子和利齿扒烂刺破。一天不行,就一个月,否则就奔着几年去开拓。木头的床和柜子,在接下来的几年肯定能喂饱它们,让它们繁衍后代。
老鼠占领了人的屋子,它们从此不再偷偷摸摸地出入房间,它们也可以大摇大摆地在房梁上沿着过来过去。它们也把啃食椅子腿、桌子腿的声音,造的有多大就多响。
当初人把一块儿土地上的草铲平,树砍掉,建起房屋。现在,草又从墙头上,房顶瓦片间往外长。现在的草,比野地里的草长的起点更高,风一来,便前仰后合地飘摇,似乎高兴地欢呼,它们又收回了自己的地盘,顺便也招呼着其他的草,快快破土而出,这块儿被人遗弃的土地终将回归大自然的怀抱。
院子中的地缝里,草一段时间冒出来一支嫩芽,隔三差五地露出头来。人在的日子,它们蛰伏起来,从来不暴露自己,在地下窥探地上的一动一静。地上的人声,脚步声,牛蹄声,车轮子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白天不停歇,晚上都沉默起来。有一天,那些熟悉的声音都不再惊动土地下的生灵时,它们知道,人们走远了,不再回来了。草不敢轻易妄动,所以先长出一棵,发出一个小芽,打量一下地面的情形,只有确认这院子真正地成了荒芜之地了,只有其他的动物占领了这块儿地皮,它们才确信时机已经来临。而后,草一棵接着一棵地,破土而出,院子又成了荒草的世界,荒芜又增加了几分。
草用一代又一代的翠绿和枯黄,装饰着这幢院子,虫子用二十年蛀空这栋房子的木梁和家具,雨雪和风准备用五十年摧毁水泥和瓦片,老鼠和蚂蚁也打算用一百年挖空它的地基,直到房子坍塌下来,最后被泥土埋没,在五百年里,消蚀在大地深处,成为尘土。这是人留给其他生灵的一番大事业,宏大幽远。
在时间的长河里,就没有永恒,再大的事业也能实现。有的时候快点,有的时候慢点,人们认为需要一辈子也完不成的大事情,总在被一点一点的消磨掉。
我有时像一只大老鼠,白天忙,夜晚忙,我嘴小,爪子小,一次只能积攒一点粮食,这又能忙出个什么意思。可这就是一只老鼠的大事情,看一看深深洞穴里的花生和玉米,心里对来年的生活又充满勇气,丰衣足食,生活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