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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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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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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二爷

堂二爷的眼睛瞎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自从离开最后一个白天,以后全是黑夜。时间一长,真实与梦也无法分辨了。反正都是在黑暗中,眼睛睁开,天一片黑,眼睛闭上,天一片黑。有过不完的夜,天再不曾亮。梦什么时候才算醒来,什么时候开始走进梦里。最后一丝光明消失时,梦其实就开始了,无边无际。堂二爷的眼睛瞎了,以后的日子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做梦,不怕任何一个人惊醒自己的梦。曾经娶不上的媳妇儿,在这里可以实现。从娶上媳妇儿,到生儿育女,一直当上爷爷。在黑暗的世界里,全能实现。时间久了,也就成了真实的生活。

明亮又晃眼睛的太阳下,村庄里没有几个人影。人们住在各自的房子里,房子又在各自的角落里。从大道拐到小道,由小道再拐到更小的巷子,直到离人群最远,最深的地方,可以找到一个人的家的门。

一个人如果不主动地挪动腿脚,他是不会碰到村庄外的陌生人的。他们也想象不到外面的镇,外面的城市是个什么模样。他们认为所有的村庄都是一个模样,所有的村庄都跟自己生活的一样,青砖绿瓦的房子、土坯青砖堆砌的院墙。堂二爷眼睛瞎之前的世界就是这样。

这个古老的村庄将从他瞎了之后的所有岁月,永远保留下来,谁也改造修筑不了,谁也推翻重建不了的一个村庄。他心中的我也永远是一个年轻的我,一个十几岁的年龄、满头黑发,没有长成熟的农村小伙子。

唐二爷年轻时说,光阴总是留不住,日子一天比一天走的急。这下可好,他的年华永远停留在半头黑发半头白发的岁月里。以后的岁月,黑发不再变白,白发一直白下去。

唐二爷的家一直都是一个模样,没有多一砾瓦砖。在一个人黑暗的世界里,天明了是天黑,天黑了还是天黑,他只记得黑夜回家的路。从大门开始,一直到堂屋,再到床边。路上有几个坑,有几个坎,有几个弯儿,大门上离地有多远是门闩,从右往左插上;扫帚在堂屋的门后与墙的夹缝里,稍微蹲一下身子,伸手一摸,就会摸到,精准。我闭上眼睛就无法分辨院子里的环境是否干净,而他只是一天扫一遍,这才是真理,干干净净。

唐二爷现在已经不出远门了,最多坐在门口左侧的墙角处晒晒太阳。他看不见周围的变化,其实变一直都在发生。他心里知道,所有他不敢走远。路由黄土变成水泥,房子由瓦房变成平房、楼房,只是人随着日子越过越少了。风、雨、雷、雪也变得没有规律可循了,它们在四个季节时不时地造访,能惊吓住一个人。唐二爷再找不到一条熟悉的路回家,原来拐一个弯都能回家的路现在只能弄丢自己。唐二爷已经丢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黑暗里栖息,他不想再在黑暗里丢一次,那样便困死在黑夜里了。

生和死都是一个色彩,又黑又暗。他怕分不清自己的生和死。唐二爷摸一下自己的脉搏,又摸一下自己的鼻孔,脉搏跳的生机勃发,呼出的空气撞在手指头上,粗壮而有力,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唐二爷坐在太阳下,虽然他看不见阳光,但他知道身体受到的温暖。温暖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证据。

巷子里的人,看着唐二爷就这样活着。在一些日子里,他们一个又一个地闭上眼睛走了,在随后的岁月里经历无穷无尽的黑夜,他们失去了温暖。

我特地从城市赶回来,参加一个进入永久寒冷世界的人的仪式。寂寥的巷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来了很多的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城市的,村庄的,外村庄的。他们肯定是认识这个走了的人的,虽然我有些不认识。唐二爷如果不瞎,一定会见识到这份喧嚣,现在他只有用耳朵来感受这一切了。有人说瞎子的耳朵特别灵敏,能听见明眼人听不到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声音,有色彩,有影像,斑斓多彩。一个明眼人永远无法感受到的世界。

唐二爷搬一个凳子坐在门口左侧的墙角里。眼睛塌陷在眼窝里,很深。我知道他的瞎不是装出来的。巷子尽头人声鼎沸,人们忙着为一个人送行。先是敬上酒,磕几个头,接着响器高声奏起,冲天冲地冲人群,那生气慷慨激昂,穿透灵魂。一个人一生的丰功伟绩吹上天,渗进地,印在人的心里。一个人的一生的不好,在此省略,我们现在只需要记住一个人生的好足矣。风一阵起,树叶沙沙作响,一会儿全村庄的树叶一起摇动起来。最后,人们把他埋进一个深坑,一个挖在他一辈子耕作的土地里的一小块地方,厚厚的土一撂,一辈子就过去了。他的黑暗才刚刚开始,天地依旧光明。

有人过来跟唐二爷说太阳太毒,给他挪一下位置,他拒绝了。就坐那不动,不管太阳是否炙热。他不是在光明里坐着,他是在黑暗里坐着。坐哪不是一样,都是一片黑,一片无边无际。如果一个多事的人,抬他到大门的右侧墙角,他便害了他。他在黑暗里没有东西南北,之后他便找不到路,回不了家。

唐二爷的黑暗有好几层。看不见白天的黑,看不见黑夜的黑,还有死生的黑。它们一层比一层黑,一层比一层寒冷。他知道巷口的那个坐轿的人直接从第一层到了最后一层的黑暗,而自己离最后一层更近。最后一层的黑,可以吞噬一切,人有去无回。唐二爷明白自己也会进入那一层。想到此,他笑了,他知道所有的人,无论看过还是没看过繁华的世界,都将归于一处。自己已经适应了很多年,不动不惊,而其他人在黑暗来临时,那种恐惧吓住了很多活着的人。

唐二爷听到响器的高潮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笑容。他笑,是觉得这响器慷慨激昂,自己甚是喜欢。将来自己也要有一次这样的宏大仪式。以前,没有盼头胡乱地活着,现在也成了一个有心事儿的人,有了心事儿不知不觉就能活的长久。

到时候,那些远在天边的人都能跑回来,把这么一条狭小的巷子塞满,让慌寂十几年的黑暗生活塞满喧嚣。也把一个人一生的好响彻村庄的上空,留给村庄一些回忆。一个人的一生默默地困在一个巷子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一个人,准备让其他的生命和人成为见证。这个世界他来过。

那天,唐二爷最后一次泛起的笑容最灿烂。他笑,不是炙热的太阳在肆虐的惬意,而是身上还能有温暖。他想,剩下的日子有一件惦记的事儿,一辈子错过婚礼,不能再错过一个宏大的葬礼,这一次要全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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