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震动,闹铃在歌唱,一个人还未从梦中醒来。它一遍接着一遍地放起音乐,直到一个人伸出慵懒的胳膊,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顺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摸上一阵子,用一个熟练的手势,从左边滑到右边,音乐停止。
自从大公鸡被遗留在遥远的故乡很多年后,手机成了城市里的大公鸡,一家一群,一人一只。每天早晨都响起音乐,喊起嗓子,叫亮天,喊醒人。
几十亿的人,用同一种方式,迎接一个早晨,一个手机叫醒了全世界。
把手机闹钟设上一个,两个,甚至很多个。人的梦越深,需要唤醒的次数越多,梦一层一层的,梦中的音乐也一层一层的。一层叫醒另一层做梦的人。手机是人的图腾,青天白日下,天空飘来音乐的悠悠动静,如无源之水般,这世界不是真的。每个人都在进入梦之前,叮嘱自己一件事,听闹铃,叫醒自己,我要在梦的世界觉醒。手机丢了,人也丢了,永久丢在睡梦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有时美丽多彩,有时也黑暗可怕。所以,夜晚人们把手机接上能量之源,让这个图腾蓬勃运转,人不醒它不停。
无论我在床上坚如磐石,无动于衷,还是不理不睬,它都不看我的脸色。它坚持着把我从睡梦中揪出来,赶走我的慵懒,催促着我去看新一天的太阳,继续奋斗一生的事业。这样说来,手机知道一个人的理想,它是通人性的。
一个手机,跟人这么心灵相通,人们却不把它造成人形。我知道很多的机器,都没有人的样子。虽然这样,机器却越来越有人的功能。它们干着人干过的事情,也能干着人不能干的事情。如果它被装上一双摄像头的眼睛,安上一双钢铁的胳膊和腿脚,再带上人皮的面容,它们便成了机器人。肉身凡体的人最害怕一个像自己的东西,它把一切人能干的干了,又披着一副人的模样混在人的世界。人害怕夜的黑就是这样,一群未知的生灵潜伏在周围,摸不着,看不到,身处四处未知的威胁。人最害怕与人争夺生存的空间的东西。
经过多少年,我把生活前后左右的轨迹全储存在手机里面。每年变化的容颜,每天吃的饭,干过的宏大事业,挣的血汗钱,住的辛苦房,聊的最真的情话。扒拉过往的岁月,过去的一切全被忘记在芯片里,而我的记忆成了摆设,它只会在我打开屏幕时,想起输入的密码。
到头来,一个人的一半生命留给自然的世界,一半生命留给手机的虚拟世界。一个人在自然的世界里吃饱饭,走进虚拟的世界过完一个时代。
以前我把钱放在墙缝里,或藏在柜子里的罅隙里。随身携带的钱,裤兜,袜子筒,又或是内裤里都是保存的好地方。那时我走在街上,手插进兜里,揣摩着一沓沓票子,心中便有了自信,昂首挺胸地出门去。现在,我的手无处安放,但总要摸索一个东西才行,所以一个手机就成了掌中之物。走着看着,坐着翻着,躺着扒拉着,除非合上眼,除非没有电,才会放下一会儿。也许可以找个电源,充上,继续。全社会的商人,天天搜肠刮肚地,改变人的思想,把人的生活欲望圈在手机里释放。他们惦记着我的那么一点存款,使尽了浑身的解数。
我在现实的世界里,给手机小金库做加法,又匆匆地在虚拟世界里的欲望里做减法。一串串数字,再没有被手握着钞票时沉甸甸的真实感觉。所以,我经常取出纸做的票子,放进兜里。每当心开始骚动,便拿出来看一看,忆苦思甜后,再放回去。心便被镇住了。
通过手机我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手机背后的人也给我定制了一个世界。我不知道它跟真实的世界是否一样,但它总牵动一个人的心,改变一个人的生活状态。
真实的世界是一个人自己编织的梦,一个人造出一个世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徘徊,无边无际。手机也在让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造一个世界,所有人参与进来。人活在互相编织的世界里。如若朝着一个方向奔走,路一定会有尽头,身必困于网中,一个电光闪烁的互联之网。就像梦中无法奔跑,无法睁开眼睛,这是一个人被束缚在节点上的无可奈何。时钟可以快,也可以慢,在光亮永不灭的白天重复倒流时间,或者在太阳永不升起的黑夜里反复挣扎。人们舍不得它的每根管道养料的滋养,但又想着挣脱,去四处撒欢。
一个人如痴、如梦、如幻般活着。
睁开眼,坐起身,快把我的手机捧入掌中。我要进网,网络天下。我要做一只网虫,在每根丝线上起舞,我要吐丝织网,网捕众生。
孙老二是个宅人,一天里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排泄才挪一下屁股,除了饿了接外卖才开一下家门。这是一代人的流行色。只要是手机上能办到的,自己绝不亲自动身,只要是天塌不下来,绝不出门望望天。他用手机看地图和视频,权当游历风景。身坐一栋楼一扇门里,傲游祖国大地。跟着街景逛遍每个角落,这是一次精神的旅行。身体不再疲乏,旅途不再劳顿。唯一不尽人意的地方,是自己几平米的空间里飘荡着宅人的气息,久久不能散去,些许煞了风景。
他把真实的一个人,放在虚拟的世界里过活。唱出的歌不在调上,在直播里却赢得众人打赏,鬼哭狼嚎也能成为歌唱艺术。这里是一个神奇的世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我们不需要再去电影院看别人表演,随时随地自己可以是自己电影的主角。那些文字,那些图片,那些视频,那些直播,成就了一个人生活主角的梦想。人们倾尽全力演绎着,努力编织着一个虚无的自我。我是一个分裂的我,手机就是劈石刀,把一个人劈开,精神分离,各进一个世界。关上屏幕,人又合而为一,一个从虚拟世界走出来的人藏进一个肉体凡胎的人里。一个自己跟另一个自己表演。
孙老二曾经把爱情寄托在手机身上。叮铃一响,一个美女的头像在召唤,它预示着一场爱情就要来了。感受过暴风雨的人,一定会知道它的疯狂,感受过哈密瓜的人,一定知道它是如何的甜蜜。爱情来了,挡是挡不住的,如洪荒之力,摧枯拉朽,山无棱天地合,已经填满一个人所有的想象。后来,我只看到这几年里一直就一个手机陪着他,没有其他一个生灵的影子出现过。他和手机谈了一场恋爱。一起开心一起乐,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睡着时,手机只是合上屏幕,闭上眼皮,芯却一刻不停,盘算着第二天他要什么。天一亮,爱情的货已经备好。
当一个人迷茫悲愁时,当一个人无助苦闷时,当一个人鳏寡孤独时,当一个人无药可救时,就给他一个手机,这是人间良药,一粒见效。
世界是强大的,对一个人来说。手机又把世界变小了,被一个人握于掌中。一个人无论在哪个角落,贫穷,富贵,又或颠沛流离,通过手机与这个大世界有了点联系。对面的人我可以不知道,远在地球背面的人我却可以认识,手机把一个人介绍给全世界。它的强大惊天动地。
我找了一下午的手机,我发现它时,它躲在沙发的缝隙里。它似乎一动不动地等了我好久。在看不见它的时间里,天似乎猛然间就黑了,生活似乎猛然间就丢了,魂灵似乎猛然就出窍飘走了。惴惴不安的心告诉我,我离不开它,我要娶它为妻,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