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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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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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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富贵的小卖部

刘富贵的小卖部坐落在村庄的十字路口西南角,两间小瓦房,被一棵大槐树刚好遮住半个房顶。

每天早晨,南北东西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走出家门时,刘富贵已经在打开店门了。推开两扇破旧的木门,用一个撑子撑起一扇大窗户。锁环弹开的声音、两扇门的门柱与门脚石摩擦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村庄最中央向四处飘去,把睡梦中的鸟惊醒一只。一只又惊醒另一只,所有村庄里栖息的鸟儿都惊醒时,人们仿佛也被惊醒了,都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屋子里走出来。

每天晚上,不管有没有人,刘富贵小卖部的电灯都会亮起来。村庄里经常停电,他就点起蜡烛。灯芯黑粗又长,火头上冒出一股子烟。烟曲曲弯弯地飘上去,蹿到屋顶上,一片房板都黑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那只灯泡的亮光,又或蜡烛的光亮,在村庄的四个方向最远的地方都能被看见,一闪一闪的,像夜晚的星星。

平常天一黑,无论人们手中有没有干完的活,还是口中有没有吃完的饭,都在天黑时停下来。狗进窝趴着闭了眼似睡非睡,鸡飞上树闭眼蹲着,猪挤在墙角处酣睡。黑暗四散开来后,连小虫子的天也黑了,世界充满暂停的声音和色彩。

天亮时村庄跟着亮,天黑时村庄也黑下来,没有一家的光亮漏出来。惧怕光明的人们早早睡去,留恋光明的人正寻着小卖部的微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七八个黑影被七八个黑面的人牵着移动,影子皱巴巴的越来越大,人离那盏闪烁的一点星光也就越来越近。他们围着光亮,每人寻一处角落,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坐着,又或蹲着,站着。光亮模模糊糊,恍的人脸也影影绰绰的,只有一个个轮廓。谁也不看谁,谁也看不清谁。

只要一个人开头说话,便有人接着续话,像竹筒里滑落的豆子,滔滔不绝。有的声音落在黄土地上,沉重朴实,有的声音飘在烟柱周围,轻飘飘的,有时一个人咳嗽一下,润一下嗓子,给空气调了一下节奏,有时很多人一起说,分不清说给谁听,灌进每个人的耳朵,又似乎在每个人的耳朵前被挡了回去,那声音互相震荡,灯光都被迫摇摆,烟柱子都拐了弯。就在这时,窗外一条狗“汪”的大叫一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坐在窗户台上,直直地望向狗吠的天空,那一声响,击穿了黑夜的穹顶,刚好击中一颗星,那颗星随即沿着天际划落,像“呲呲”的蜡烛火苗中滑落的蜡烛水。

我听见空中的云互相追逐,一块碰上另一块的声音。风随即就擦过我的脸,吹进屋子里,把一个人的香烟点的更亮了。那烟头真像天空划落的星星,闪烁一下便又暗下去了。

麦秸垛就立在小卖部的右侧后墙边,旁边还有一个圆圆的石磨盘,已经成了人们的坐垫,在我有记忆的岁月里,我从没有见过有人用它碾压过一粒粮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屁股每天都压在它的面子上,经年累月后,面子又光又滑。

在我长不大的日子里,我总是整日里玩耍,从天明到天黑。我喜欢爬上那堆麦垛,偶尔也在麦垛下挖洞,藏在里面。村子里有好多的洞,老鼠洞,狗洞,鸡窝,兔子窝,猪圈,和牛棚。老鼠把偷来的粮食存在黑暗的洞里,我每天钻进鸡窝里捡鸡蛋,兔子常常放着窝边的青草不吃,舍近求远地去吃另一个兔子窝边的草,猪吃饱了就蜗在圈角里,头与头并排着,屁股一溜整齐,牛整天站着吃,站着干活,站着睡觉,无尽的疲倦也弯不下它的腿脚。我时常领着一群跟我一样没长大的孩子,去钻洞,有的在草丛里,有的在沟渠里,有的就在麦垛里。钻进村庄的深处,到达大人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是只有我们才懂得的神秘之地。

我时常躺在石磨盘上,仰头望着天,看空旷的天空,看翻滚的云朵和赶路的鸟儿。虽然我不知道那些鸟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在飞翔,如果我能长出一双臂膀,我也要飞到天上去,困在黄土地上的那些人们一定会用羡慕的眼光仰望自己。在我的白日梦里,我常常飞起来,飘过村庄上空,隐隐约约地我能听见有人在喊,看,一只“鸟人”。

西边村子的人去东边的村子做买卖,还是北边村子的人去南边村子去走亲戚,他们都要穿过这个十字路口。他们碰了个头,刚好在小卖部的旁边。以后他们便停下脚步,在这里歇一歇,回来的时候,有时想起家里缺了盐,缺了醋,或是缺了酒,便顺手进去买了回去。东西奔走的人和南来北往的人,踏起一溜的尘土,尘土在小卖部门口撞在一起,就沉下来。刘富贵每次用鸡毛掸子一扫,就知道四邻八乡发生的大事儿,它们全在那一层尘土里,是尘土把路上人的生活覆盖住,然后再降落下来的。

人每天身上都在接收尘土,一层拍打掉后又会落一层,怎么也擦不干净。也许,一个人一生都在尘土里,一天落一层,多年后,整个人全覆盖在一米深的尘土里。

大人们日日坐在石磨盘上,空空地望着这一路和那一路的尘土,荡起来又落下去,不拍也不打。我靠在槐树的根部,闭着眼睛,听瞎子唐二爷和一个哑巴说话。唐二爷竟说些自己看到的事情,哑巴呜呜啦啦地说着我听不明白的他的心里话。唐二爷一般是不出远门的,他可能也想听一下车水马龙的声音,听尘土落在黄土地上的碰撞之声。哑巴通常都只用眼睛瞄过来瞄过去,从不说话,我一直认为他的性格真好,从不胡言乱语。不像我这嘴,每天张开都合不上,只有疲倦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闭上眼睛,合上嘴,不想说话,不想睁眼,我早把这里的一切看个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大人们谈论酒肉,女人,孩子,农具、麦子、玉米、高粱、西瓜、生意和收成。他们白天坐在磨盘上,晚上围在小卖部的灯光下。我白天靠着树,晚上坐在小卖部的窗户台上,不近也不远地靠近他们,大人们从没有注意过我的存在。他们都以为我长不大,长不大的人自然也没有必要插上话,大人们的世界我还没有去过,钻过,很多我不懂。可我明白,他们坐着说话很实在,站起来后那些说过的话,吐出来的字都虚了,风一吹就散了,跟一个屁一样,让人找不到它落在何处。比如,“谁家的羊又啃了我家的麦子,我要麦田里打上毒药,教训他一下”;“把你家的钱借给我点,我可以买辆拖拉机,来年给你免费耕地”;“闺女给我送来两瓶好酒,有空到我家喝酒啊”;“天真热,那片地里的粮食不挣钱,明天地里的活干脆不干了”。这些话全被风捎带给我的耳朵,连烟草的烟雾和虫鸣、狗叫。


我把自己的腿绷直,一瘸一拐地走路,伪装成一个瘸子。毕竟很多的村庄,都会有瞎子,聋子,瘸子和哑巴,我便想凑个齐整。

我把耳朵堵上,假装听不见世间的喧闹,成为一个聋子。我一瘸一拐地上路,把步伐走的慢一点,等着跟不上的小虫子,小蚂蚁,还有那头老黄牛。这个时候,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槐树层层叶子时变慢了,时光等待着一只小蚂蚁在磨盘上转圈圈,等待小虫子迈着步子缓慢赶来。我看见鸟定在空中,云贴在蓝色的天空,树叶也不摆动,它们拖住我生命里时间的脚步。我多期望自己像一棵树一样,一年开一次花,一年结一次果实,多少年都是比人高那一些距离。我的想法给时间以负担,从而拖累我的生长,我一直都长不大。

阳光从上穿过绿色的树叶和小卖部大窗户,到达树根部和和刘富贵脸上时,树叶都黄了落了,刘富贵的褶子也洒满了脸。树乏了,风吹过来,树叶只是一个劲儿地掉。人也乏了,无精打采,夜晚的灯泡再亮,人的脸也一样模糊,粗糙一片,影影绰绰。牛乏了,站着似乎感觉到累,吃草和睡觉都得卧下来。人每年吃的饭都耗在每年的劳动里,到头来越发的没劲儿了,牛也是,现在只能吃东西不能干活,走两步都要喘大气,人拉着牛,牛拉着疲乏的身体,土地被翻了多少年还是那样的硬实。

我又一次飞翔起来,从城市起飞,面朝家乡。一只鸟人的影子,忽闪忽闪地飘过田野,奔向村庄。影子碰到一面墙,它便从地上立起来,而后奔跑在房顶上。影子落在小卖部旁的槐树上,一下子就没了,它钻进了这一树的叶子中。小卖部墙上人头攒动,我知道每天夕阳西照时,阳光的余晖里全是人们的影子,遥远的人和现在的人的影子都映在上面,仿佛一幕人生的纪录片,黑底白幕。

我踩着自己影子的头,落下来。我不在的岁月,这里已经称不上有什么岁月了。

刘富贵拿着算盘,用昏花的老眼盯着,鼓弄着一本发黄的本子。这是一部关于买卖的记录本。算盘敲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知这个声音已经在刘富贵的脑子里回荡了多少遍,他还没有算明白。二十年前一个人掂走一瓶酒、一盒烟,他说过两天还来,然后还上。刘富贵常常听他们说挣钱的门路,发财的道道,有时他真不得不惊叹,所以全信了他们。他们走了,他们的名字被记录下来,一个名字占一块儿地方,本来本子白净的日子里就该还上的,可到了本子越来越黄那些人的名字还赖在一块儿地方,让这个账本越来越重,沉甸甸的。他们走的越远,刘富贵感觉这账本就越沉。

刘富贵没事儿就抱着本子,拎着算盘坐在槐树下的磨盘上,把曾经东去、南来的人都记住,在他们西回、北归的时候走的路,过的生活和荡起的尘土都一个个地算明白。

刘富贵剩下的日子就是等待,等待也被时间安排成了一种生活。

人的心中只要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就会倔犟地活着。直到把那些人的岁月都熬过去,当他们只剩下老年时,他们一定会一个个地回来,把一辈子的账算清。

坐在村庄的最中央,朝任何一个方向远远望去,只要有尘土荡起来,刘富贵的眼睛便闪过一道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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