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扭着向左再向上,望着那个方方正正的洞,下面一个个嵌进墙面的钢筋梯子从离地两米的地方延伸上去,那是一扇天窗。
平日里,偶尔有鸟啄食的声音,铛铛铛的响,可我从没有见过它们是什么模样,有多长的嘴和多么漂亮的翅膀。有时狂风袭来的时候,仿佛盖子要被风带走了,呼啸着掀开一道缝隙,之后又恍地落回原处,风停了才安静下来,人在屋子里面战战兢兢,似乎要更长一段时间才能把吊起的心松绑。雨总会透过盖子上的一个小孔钻进来,本来这小孔是给人的手指留的一条路,现在却成了雨滴亲近人的捷径。
搬一把凳子,脚踩凳子扒住梯子向上,手指穿过小孔,使劲往上推,天窗开了。这块儿四方的黑暗刚好被切成四方的阳光照亮,这不是上房的口子,这是上天的路。托着脑袋想了好久,我打算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腿脚,然后再坐下,接着头顶的那条路继续走,继续空空地想。
透过百叶窗,阳光被平均分成一块一块地照在我脸上,一明一暗。我的一只眼在光明里,一只眼在阴影中。虽然我隐藏在窗帘的后面,可太阳总追着我,把岁月的条纹明里暗里地在一个人的瞳孔里移动,一闪一闪的。阳光把时间给我展示在每一个角落,生怕一个人迷失在路上,不知岁月蹉跎。
我坐在电线杆子下时,阳光带着时间就跟过来,电线杆瘦长的影子绕着自己的脚跟从西转到东。这分明是一只时间的走针,我就在时间的最中心,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圈又一圈绕着一个人旋转,一个人的头发黑了又变白,短了变长后又一根根消失不见了;身子长高了又矮下去,气长了又短下去。
我坐在窗户的背后,时间就让阳光告诉我,当它把璀璨的光线从我的左脸皮移动到右脸皮时,一个白天已经过去了。而太阳走后,一个又一个梦帮我度过不真实的黑夜。白天和黑夜如同百叶窗的叶片,黑白交替间,带走一个人的真实又虚无的一生。
我站起来,出了门,坐在院子里看天,天四四方方的在头顶之上,跟那个天窗的一片天空一模一样。有时一块儿云悠悠地飘过,瞅我一眼轻飘飘地就走了。有时一群鸟呀呀地俯冲下来,偷点粮食,拉泡屎,浑身轻松地又起飞了。我靠在墙上,太阳一遍又一遍爬上东墙头又落回西墙头的时候,院子里的树青了又黄,雨下了又停,雪厚了又薄直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蚂蚁都过了好几个冬天,公鸡不知叫醒了多少个岁月。狗子守护月亮高空挂的夜晚彻夜难眠,人的窗户漏出的四方光明灭了又亮。狗子疲惫了,整日郁郁寡欢,蹲在一旁,人走过已经不再搭理一眼,也不支棱一下耳朵。人和狗心里都是空荡荡的,风一吹,两张脸一个模样。
一阵风胡乱地从四季吹过来,槐花的香飘满天,桐喇叭花落满地,椿叶子枯枝子随意地从天而降,掉在地上啪啦啪啦地响,红黄的柿子挂满枝头,像是田野上闪烁的灯笼。春夏秋都被着上各种色彩,而冬日永远保持灰色。这时,它们一个个的都活成一个样子,远远望去似乎一堆人站在荒野上。春天再来时,它们再把自己装饰起来,各奔前程。
转瞬间,树们都夭折了,把下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我多渴望它能长出一根支干,一片叶子。于是,我就可以把脸躲在这片叶子的阴影里,就当躲过阳光的追逐,那是我追求的一世阴凉。
我把那棵树根带到城里,养在花盆里,从此我开始关心它的饮水和营养。它长大了,活像它的上半生那样郁郁葱葱。后来,这棵长在屋子里的树,耷拉着脑袋,开始有气无力地活。绿的叶子里夹杂着枯黄的叶子,生里掺着死都挂在枝干上,一阵子一阵子的,不一定谁就会占了上风。这棵树的脚不接地,头不连天,卡在水泥板中间,也只能斜着身子往窗户的方向生长。阳光射进来,这是生的唯一出处,唯一亮光和温暖。而它的前半生活在田野里和沃土里,天地润育,饮天上之水,晒太阳,观月亮星星,迎风舞,哗啦啦唱。我很无奈,于是我把脚埋进花盆里,身子探向光的方向,脑袋插进树叶中间,想着这棵树所想的,空空的,白茫茫。
我溜达在路上,十字路旁刘富贵家的旧房子比以前更旧了,墙上多了几道裂缝,房顶少了几片瓦片,可这样他也多享受了几束被漏出来的阳光。活着就是赚了,上天多漏一点温暖给一个人,它就会坚强地活下去。你看那些摇摇欲坠的,摇摇摆摆快要倒塌的旧屋,可就是没有倒下来,一年一年地保持那种姿势撑下来了。
他说他用攒的钱,给房子吊了顶,把那些乱糟糟的旧东西都隔绝在天花板之上,下边的人便能过上新生活。我抬头瞻仰他的新家,天花板中间竟然有一个四方的洞,是一块没有放置石膏板的口子。他说帮他干活的人太粗心,数天花板块的时候少买了一块,于是就留了一个洞在那。自从那个黑洞被嵌在头顶之上,刘富贵夜里便经常梦到房子塌了。房子总会塌的,只不过得配一个合适的理由。有蛇鼠攒动的黑洞那头,一双双眼睛窥视着人的生活,在头顶漏风的生活里,没有几年,刘富贵死了。后来,房子也塌了。
我就知道,一些东西,在等着一件事情发生,在等着一个时机出现,还等着一些人。时常,我在自己家的小平房里,总想着床下面的事,那些藏在生活和光明背后的东西,墙根脚的蟑螂,柜子洞里的老鼠。在黑暗里,这一栋房子里,有无数的动物和心灵在跳动,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寻觅,我与它们互相用看不见的目光打量着对方。我把黑夜活的跟白天一样惊心动魄。
突然,电铃急促的响声翻越天窗追赶过来,我从梦里一路奔跑地闯进现实里。我把瞌睡的眼皮睁开,其他人都还在梦里关着,看那鼾声如雷的声势就知道他们正经历虚无的辉煌。我抬起头,瞥了一眼房顶的那个方洞天窗,它在那安安静静的。大概人们的梦都在洞的那头,我从没有想着打开它。我站起来,起步推开门。外面阳光刺眼,但很暖和。这种感觉是惬意的。
冬日里,我要追着太阳,谁让它的光芒会醉人,而我总是醉,影子都醉倒在了地上,像醉翻的酒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