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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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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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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度五十米的家

我时常坐在一把椅子上,又或者爬上楼顶,极目远望之处是我的眼界,那些无极之地是我的想象。我们的世界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大。

我用一个长梦的时间等待苏醒,大地仍是原来的模样。

冬天的早上,雾气总是把整座城市湮没在其中。我打开窗帘,忽地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惊了我一下,原来是玻璃上映的我自己的影子。我看不清楚立在对面的高楼,其实那楼说不上高,比我家这栋还低了几层。我经常在阳光温暖撒在窗边时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看风景,我看见有人抱被子、衣服、和床单子往绳子上搭,都是些女人,她们的睡衣和盘起高耸的头发暴露了她们的性别。虽然近些年男人们也开始穿着睡衣在大街小巷上转悠,似乎很流行,似乎很随性。时髦的东西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就突然风靡开来,能揪住所有人的心思。但文明城市的约束还是让他们有所收敛,男人毕竟是好面子的,女人就不同了,她们自有自己对美追求的权利和自由,不容外人说三道四,如此,全凭她们自己顿悟了,谁都劝不了,掰不直。

大概到上午十点左右,雾气慢慢散开。近处的楼又出现了,没有挪动一丝一毫,完美无缺地站在我的对面,我感到很放心了。曾经我租房子住时,窗户对面有一栋五层的老旧单元楼,里面都是些老人,或者是那些一直没有买到新房子而与父亲母亲挤在一起住的人。十室九空有点夸张,五室三空倒是正常,偶尔一天楼下搭起一个祭奠的灵棚子,意味着又将空出一所房子了。人在衰老,房子也在衰老,家具脱漆,墙体掉皮,有时电灯也忽然着要灭掉,风刮过很多年的洞越开越大,像地上的路越走越宽一样。有段时间,我没有回来住,再回来时,窗外豁然开朗起来,旧的绿皮墙映在我脑海里的阴沉突然被开阔和大片空地给冲淡了,原来旧房子的地儿上,剩下一堆砖头,水泥块儿,和其他凌乱的东西。我似乎感受到会有一个大动静将要发生。后来,一个庞然大物轰然而起,高三十多层的楼立在窗前面。它整好遮挡了我的窗子,再没有阳光随意进出我的屋子,屋子彻底成了黑暗之地,窗子立在那里似乎也很迷茫。没有阳光撒在人身上的温暖,日子总是寒冷得难熬。

现在,我已经搬一个小凳子坐在窗台边上了。对面楼顶露台上几个人迎着太阳和风从一个小洞里钻出来了,随后床单子和衣服就在绳子上随风舞动,变幻各种姿势,扭动的样子,如魔如妖,妩媚动人。飘柔而又多姿,一股风吹进一个上衣里面,撑起了这件衣服的肚子,像一个鬼魂附在衣服上,在绳子上做一个空翻又来一个。床单子颜色艳丽,随风飘摇,像绸缎一样丝滑轻柔,在冬天的风里不知疲倦,也许远处数十里的人们都能看见它的号召,如自由女神的披挂在抖动,只是缺了一尊雕像填充其中。

远处的楼顶上高大细长的塔吊隐隐若现,雾气还笼罩在它的周围。这是一座勃勃生机的城市,塔吊的移动就是城市的脉动,它的移形换位就是城市的步伐,开疆扩土的事业都是它们的追求。它的长臂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在那里安营扎寨,建立家园,然后我们一片一片地把家园连接起来,像孤立的小水珠一个一个用张力拉扯在一起,成为一片水,成为一座新城。每次从广阔的田野乡村回城,是什么指引我找到方向,指明前进的方向?是导航地图吗?不是啊,是天上云里雾里的一个巨人。它张开双臂,伸展开来,长长的身子插在大楼之上,细长的胳膊用拥抱之状欢迎着我,日日夜夜不停歇。它离我的故乡故土越来越近了。我有种莫名的兴奋,又有种莫名的恐慌。太阳的光芒略过它的头顶时,有的光线拐了弯地射到我的眼睛里,我误以为那是灯塔之光,希望之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我的车子就会顺着它的指引飘回来了。

回乡的几天,听到村里的大消息就是高铁要从此穿过去。人们聚在村十字路口处,蹲着的,坐着的,站着双手插兜的,每个人都摆一个造型,这是长年形成的习惯。我好多年不在家乡,远远地看过去,我知道哪个姿势对着哪个人,那个躺在石磨上望天的人是曾经的我,那个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一动不动地远离人群的是唐二爷,那个靠着断墙手拿收音机的是李富国,刘富贵总是把头从小卖店的窗户里伸出来,跟窗外的一群人辩口舌,……。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一圈散落的烟蒂,又白又黄,像围成的花簇,结合着脸庞的烟雾缭绕,神仙开会了。在黄牙白牙黑牙、蒜味醋味葱味飞溅的萦绕中,各种消息汇聚在这里,天天的,这个地方俨然成了情报站。有的说铁路从村庄中央过去,要扒房子让路,有的嚷着说不是从村庄中间而是从各家的田地里过去,要占地,谈论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到了说赔钱的时候,气氛达到顶点,周围的空气都热烘烘的,人心暖暖的,可是总有人会泼冷水,专门干泄气的活,高铁不从咱这过,从几十里地外的地方过去,瞬间唏嘘声起,一个争先一个拿出自己的证据,抖音、西瓜、头条上相同的剧本,不变的人声重复着一件天大的事情。关系到自己扒房子,还是卖地的事情,都是农民的大事情,过去是,现在更是。

二十年以前,土地是我们的粮仓,麦子、玉米、豆子、红薯、芝麻、黄瓜、白菜、茄子等等,填饱我的肚子,艰苦的劳动充实着我每日的生活。那时我不像现在这样喜欢暴露在阳光下,我讨厌那时的太阳。它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我劳动的头顶上,让我到处躲闪着它,有时我蹲在玉米杆间的水沟里,有时我蹲在棉花棵的枝株间,有时我藏在黄瓜豆角架子的藤蔓间,嘴里吊着黄瓜躲一时清爽,即便在割麦子的时候,人们也要找一片阴凉,戴上麦秆编织大沿帽子,我拒绝这种帽子。虽然帽子下遮住了脸可捂住了脑袋,爽了脸闷热了脑袋,我力保脑袋不要脸。可能那时我无意中也明白脑子是个好东西,颜值这东西不可靠吧。反正太阳和我就似一对仇人。哪像今天这样,我这么渴望太阳给我的一束光,我住在楼的最高处,妄图离太阳更近一点,我想补上离开乡村后失去的炙热能量。我摊开双手,伸出两片脸皮,虔诚地望着太阳。炙烤吧,时间流逝,岁月流淌,沧海桑田,天地变幻,都在那绚丽多彩的光晕里流转。

李富国说修高铁要占他家的五亩地,政策都快下来了,大喇叭一直都在喊,他一算大概总共二十多万的补偿,看来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说话间,他神情自然,喜悦之色掩饰不住他的激动。以前,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有拖拉机的先进户,先进的奖状还高高地悬挂在他那堂屋的墙上,虽然蜘蛛网蒙上了几层,到在他的眼里那永远是会发光的。每到农忙时节,他除了要用机器收割自家的粮食,还要接受亲戚朋友的邀请。只要一句话,只要准备好柴油,他就开着拖拉机拉着自家的装备去给人帮忙了,算来,半个村庄的土地到处都是这台机器的八角轮子印,半村庄的土地上空都是它和他出的气息和撒下的汗水和油水。二十多年过去了,机器锈了,躺在一堆秸秆垛的旁边,轮子已经撑不起沉重的身子,瘪了下去,陷在黄土里,估计与泥土化成了一体。人也不中用了,当初整个田野都害怕他,每粒粮食都被他薅的精光,只剩光秃的黄土地等待下个季节的种子投怀送抱。这该是怎么一个有热情和激情的一个人,那时的日子过的如此平凡,在我看来又如此的辉煌。

多少年,城市在默默地偷走一个又一个村庄的人,原来的人还能找回返家的路,后来很多人都丢了,再也没有回来。现在,黄土地留不住一个人,城市不但偷走人,人心也偷。土地上全是麦子和玉米,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没有找到一棵假装云朵的棉花团在人的腰身旁飘摇,也没有被硕大的西瓜绊倒过了,更没有渴了就来根黄瓜的惬意,饿了就刨一棵花生带着泥土吃下的香甜的机会。一块儿黄土地,荒芜了几个季节,那些站立和卧倒的玉米杆已经枯黄的与大地一个颜色了,还在迎着风顶着严寒坚守着,无人问津。谁家的地?多少日子了,也没有回来看一眼,荒凉荒了谁?没有粮食你们在城市吃什么呢?风呼啸而过,带话去吧,跟那里的人们讲一讲。

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被自家的土地孕育,吃饱,穿暖,长大,上学,而我们一直把离开那块黄土地和村庄作为目标。妻子把我粘上泥土的衣服洗的一尘不染,把我一路走来的鞋子再套上袋子,免得脏了明亮的地板和沙发,干净是城市引以为豪的说辞,没有黄土是城市脱离乡村那种土的掉渣的表现。进城五六年,妻子已经成了城市人。我时不时地想着奔回家乡,脱掉鞋子,在尘土里徜徉,在麦秸垛下晒太阳,我更幻想着放下笔杆子的那天后,继续回去刨地,这样的话,我永远成不了一个城市的忠诚者。我潜伏在城市里,心系家乡,可是当我真的回去时,家乡的树没有了,土路没有了,花生西瓜没有了,还有一些人也没有了,这还是我想象的那个梦幻依旧的地方吗?我想我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的。

我问一群年轻的学生土豆是长在什么地方,他们说长在树上,我大笑不已,我说棉花是天上飘下来的柳絮。是啊,真实的生活离他们太远了,他们活在书本文字描绘的世界里,那里没有生活,只有幻想。现在是一个元宇宙的新时代。

我回到沙发上,半躺着。沙发和我,以及屋子里的家具、厕所都悬在离地五十米的地方。我的想法,还有白日梦也都飘在离地五十米的高空里。

城市建在天空中,村庄铺在大地上。城市与村庄的差距,就在这几十米的高度里。城市人在天上走,村庄的人在地上走,下面的人抬头仰望,上面的人低头俯视,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姿势。

楼下的水泥路又多了几个坑,这是前些日子刚刚修好的路。平日里,这条路上的人走过去,连脚印都留不下,使劲儿踩也不会陷下去。不像乡村的土路,晴朗的天空下,又坚又硬,一旦淋了雨,就变得软软的,一脚下去一个印记。在这里,雨水下来后,水钻不到水泥里,便无奈地聚在一起,让过路的家伙澎溅一身的水。看来,路很坚强,不惧暴晒和雨雪。我想它一定是永恒的,挪不动,带不走,风吹不动,雨浸不透。躺平在大地的一个角落,只需要支撑那些人和车的重量。现在,那些水泥坑散落在路上,不知是谁的脚或是谁的车轮子扒开的,扒了多长时间,用了多大的力气,把我一直认为坚不可摧的路摧毁了。以前,我以为路的生命更久远,一条路上走过几代人,路还枕着大地仰望天,一年比一年硬实,人却已经换了好几茬。也许一条荒草丛生的路才算是老去了,可这样的路还没有等着我去发现时,一条条新路贯穿一片田野,通透一座城,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出来。我那时相信,以后天底下,处处是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密密麻麻,曲曲折折的路里转悠了。现在,我才觉得,路没有那么永恒,最后人也会有无路可走的时候,可人还活生生的。看着很多身边的事和物都离我们而去时,我觉得人的一生也许不再短暂,我活过了多少在我生命中来了又走的生灵。这样说来,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

下午,橘黄的光线带着些温柔了,凉意中又有些清爽了。我终于鼓起勇气和说动双腿,迈步下楼,在河边徜徉。一只鸟落在树梢上,蹲了半天,看着几百年都一样流淌着的河水。阳光实实在在照在看风景的鸟和人的脸上,鸟眨着眼皮,人眯着眼睛。我想起曾经在月光下蹲在窗外的大鸟,肥肥的,那些横着长的树枝都是被它们压弯的,在朦胧里,我不认为那是一群瞌睡的鸡。多少年后的夜晚,我躺在数十米高的空中,窗外圆月依旧照耀,空悠悠的,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躺着、望着、幻想着,慢慢的,人就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

我一直望着太阳从树梢上缓缓掉落下去,今天即将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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