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特别期盼过年,对于我们这种焦急的心态,大人们总是发出深沉的感叹,好像他们不但不喜欢过年,而且还惧怕过年。”——莫言
有一个人在十字街口上,点燃了一个二踢脚,嘣,嗖,啪,他望着、听着天上的那个响儿,一溜烟地拐入黑暗里藏了起来。那个人把年的热闹偷走了,我们其他人都隐在安静里。而在小时候的那些岁月,一到夜晚,天便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噼里啪啦的炮竹在每家的院子里和院子的上空炸裂。灯火阑珊里是鬼啊怪出没的时刻,跟在小孩子脑勺子后,形影似风,扭过头又看不见,叫人后背发凉,只能点一个爆竹才能吓跑它们,闪亮一下,人就增一分胆子,为了赶走除夕的鬼,我们把黑夜闹的不得安宁。现在的夜不如过去黑了。神秘的气氛在灯火通明的地方消失了,年终于成了最平凡的一天。
一阵远远近近零零散散的炮竹声,猛然间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公鸡也跟着喊嗓子,天亮了天亮了一遍又一遍。天哪亮了?我在寒冷的空气中爬起来,走出门口,天依旧黑暗,星星依旧站着岗,它们发出微弱的光,天边微白,这天只是假亮,像一个假寐的人一样。这个时候我已经能够辨别近处的远处的房屋了。一切都还没有颜色,地上的一切只给我呈现一层灰黑的形态。横在大路上头的大红灯笼似一个个黑球,电线一根根的像画的条条墨线,谁家的红漆大门若黑洞一般,谁家的屋脊上头黑色的跑兽还有龙满脸黑通通地站在高处遥望天空,不过我依旧知道哪个地方是谁的家,这就像梦里的世界。这时也只有鞭炮声才清晰,我想划燃火柴伸手点燃炮竹的人是多么地勇敢,也许不让那长长的炮竹放个响,再炸个粉身碎骨,落得一地碎屑和一缕青烟,他是过不去这个年的。过年现在成了一次冒险。一地碎屑现在还是一团黑,天亮了就会变成一团红,也许那满院子炸裂的红炮竹皮就是年吧。
在一泡尿的时间,我想了一个梦里的世界,看了一个模糊的一些存在,打个寒战后,我进屋钻进被窝,天亮之前还可以眯一会儿。窗外,隐隐一群孩子喜笑的声音由远及近,拜年的队伍拉起来了,一会儿大门敲击声就会响起来。好多年了,拜年是不需要磕头作揖了,磕头作揖收核桃是我小时候的旧礼了,现在他们说一句“新年好”就有糖果吃了。有的掂着、有的背着满满的收获,小孩子们出了我们家的门,接着敲下一家的门,整个村庄拜一遍才算结束。他们不会出这个村庄去拜年的,我从没有听说有人穿过田野的长路给别的村庄拜年的。也许一个一个村庄醒来时,中间的田野还在睡,雾蒙蒙的,孩子们找不到出去的路,也看不见外面的村庄吧。
每年我们都不会忘记给灶房的神仙备下馒头和肉,为了营造灶王爷驾临的优雅环境,我们把用了很多年的泥锅台扒掉,希望以后它再降临时不再烟熏火燎,那些还烧泥锅台的人家的烟囱已经很久都没有冒烟了,大铁锅锈的一层一层掉渣,锅逐年脆薄,锅在漏之前熬日子,灶王爷去了也许会饥肠辘辘地失望离开吧。堂屋的香炉里一把香在亮火星,烟弯弯绕绕飘满屋子。我知道这是打开神界的隧道,我们把好年成送过去,把盘缠给他们捎过去,把很多思念的话也带过去。烟飘出去越来越高,烟散了,他们就收到了。让我们的祖先知道,世间依旧安详。我们还跑到田野里,给他们说,新年到了。一个二踢脚在地上嘣出一个小坑,烧焦几株麦苗后,窜到天空,砰的一声巨响,在四周空旷的麦田上,声音响彻天地。渐渐地,太阳从麦地的东头缓缓钻出来了,红彤彤的,依旧跟个孩子一样没有长大。
年依旧来,孩子们还有他们的期盼,他们有自己过年的快乐,这不正是童年的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