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乌云聚拢过来,停在我的头顶,为我一个人积蓄力量。雨做的珠帘密密地形成点阵,它们所不能穿越的,正好勾勒出我小小的身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麦场上跑动着,看不清楚脸庞,宛若露天银幕上片头的电影片段,里面是黑白跳动的画面,模糊的像素,历史长河里陈旧的声响。我从遥远的时空望着过去,思绪随着一帧帧画面的闪烁,伸向那幽明幽暗的地方。
夏日里,雨次次都是急躁地光顾,轻率地对待我的感受,似乎也不在意我的意见,这让我不甚愉悦,父亲母亲也手忙脚乱,他们总是打断我玩耍的兴致,催促着我去收衣服,收棉花,收花生,盖粮食。于是我讨厌起雨来,但我也不喜欢炽热的太阳,这之间互相也不矛盾。
比起玩耍,任何一件小小的农活都让一个小孩子不甚喜欢。因为去拔草,我要走上二里路,头顶一日里最起劲儿的太阳,腿乏与劳累,惊吓住一个小小的心灵。因为割麦子,我要把腰弯下去数千次,再直起来数千次,遥望麦田,尽头仍遥不可及。麦田的宏大,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不屑一顾的,它的体量把我淹没在其中,我时不时的抬头中接住一丝凉风,才能缓解心中的迷茫。也许接近麦田尽头的那一刻,愉悦才会猛上心头,真正的快乐只属于那一刻。因为晒玉米,我们把玉米装上几十个袋子,来到晒场、路边,再一袋一袋打开,均匀摊开,时过半天,在上面趟一趟,让脚在热乎乎的玉米粒里徜徉,玉米粒趁着这个机会,也翻一下身,把自己晒的暖洋洋的。日头愈下时,玉米归袋,我们一袋一袋灌装,尘土飞扬让我懒惰,黄昏的风让我疲惫无力。
父亲开着拖拉机拉着硕大的石磙在麦场上打转,一圈又一圈。他似乎是睡着了,四方形的大块儿墨镜耷拉在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歪着脖子的神态让我愈加确信他是睡着了,可机器仍精神抖擞地在奔跑,沸腾的蒸汽在车头迸溅出来,热火朝天的气浪感染着这一片天地。不远处,一排排的田地麦场,数十个喷溅着热气的机器都嗷嗷地在轰鸣。
我坐在路边树荫下,望着车轮和石磙周而复始的转动,我在想哪些麦子还翘在空中,哪些麦子该被轧扁。我听着机器有节奏地嘶吼,似乎它的韵律已经被我找到,我的心在跟着节拍跳动。
下雨了,闪电先是给我挥几下手,而后雷声朝我打上几声招呼。下雨了,抢收麦子了,回家收衣服了。下雨了,雨劈头盖脸地来,我们拢起麦子,摊开苫布给麦子盖上,人躲进简易的草屋里。我奔回家,爬上屋顶,拢起雪白的棉花和花生,急匆匆地装进袋子,顺手把它们扔下房顶,我下到地面,扛起来进屋子。终究在雨最猛烈之前,我们把所有东西都藏起来了,我也把我自己藏了起来。
雨掌控了这个世界,它把天空的颜色调暗,它把树叶和房屋滋润,它把热闹的劳动驱散,一切安静下来。藏起来的人、狗、牛和猪正静静地听着雨滴撞击土地、树木、瓦片、和钢铁的声音。车头水箱上滋滋冒着的白烟,过不了一会儿便会停下来,一起与我们沉寂在雨中。
下雨了,我又有一次喘息的机会,歇一歇,听风声、雨声、万物生长的声音,这一刻,嘈杂是外面的世界,我的心最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