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冰棍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我极目远眺声音来的方向,在纵横相连的麦地中间的一条小路上,一个人骑着一辆后座带有一个四方白色箱子的自行车在慢悠悠地移动。他在向我靠拢,慢慢地慢慢地,最终停止在我的面前。一会儿的功夫,周围干活的人都围拢过来了。那人掀开白色的箱子盖,接着又掀开一层小被子,随即一道蒸腾似的气体冒出来,下面摆放整齐的冰棍最终显露出来了。我掏出两角钱伸手等待他把冰棍递给我时,我已经感觉到甜蜜和凉爽了。吃一根冰棍成了炎热收麦季节里最享受的事情。
六月将是一个漫长的季节,是收麦子拖慢了时间。我们需要压平一个场地,然后割麦子,拉麦子,碾麦子,堆麦秆,晒麦子,最后将麦粒归仓。整个过程下来,十五天就过去了。
那时时间过得慢,但却有慢的独特味道,但也有慢的无奈和辛劳。如今,一台大型收割机半天就把十五天的活全部消灭掉,遗憾地让我不再见到麦粒回仓,它们早在田间地头就已经钻进了收粮人的汽车里了。以后,每年麦收的季节,我再也没有见过麦子的影子,好像麦收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的经历只有麦青麦黄,玉米茁壮地成长。谁把粮食悄悄地偷走了,我们好像白白种了一季的土地。
麦子熟了,每家的麦地上都活跃着小孩子的身影,大人大把大把地割麦子,小孩子小戳小戳地割,割不动的时候偷偷溜到黄瓜架子里,摘下一根黄瓜,手捋上一下就啃起来。大人实在累的不行了才停下来,拿出早已用井水冰好的啤酒灌满嗓子。在井口旁边,很多人家的水桶都盛满了凉水,里面漂着西瓜和啤酒,像商量好的似的。这就有点像酒吧的味道了,只不过人家那是冰桶,不过,蹲在井边喝啤酒和坐在吧台喝啤酒又有什么区别呢?一个土里土气一个洋气吗,还是有人收获粮食有人以酒醉心呢。
蹲下割麦子是不行的,你必须撅着腚,把腰弯成“几”字形,戴着宽大的遮阳帽,在数千次的抬腰,低腰中缓慢前进。这时候,我们不说太阳灿烂,我们恨它毒辣无情。接下来,该石磙上场了,拉着石磙转圈的黄牛早已换成了三轮拖拉机。它鸣叫的声音和气势远远超过了牛的哞哞声,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几十圈甚至百十圈的奔跑里不知道疲倦和劳累。麦粒一颗颗地脱离穗壳的束缚,纷纷滚落,那些嵌入泥土里的麦粒最后都被我的一双小手抠出来,一些漏网的不愿出来的后来偷偷地长大,成了玉米林中的一颗颗杂草。在玉米林茁壮成长的季节里,麦子已然换了另一种身份,这跟人似的,我们在不同的位置和时间里转换着不同的角色。
自从麦粒与麦秆分离后,我们举着钢叉把麦秸秆堆在路边。一层一层地往上面摞,后来摞成了一座小山,这是麦垛。麦垛是乡村广袤田野里一道美丽的风景,也是野兔和田鼠的房子,也是风驻的驿站。麦垛、庄稼、大树和人在风中轻轻摇摆,在画笔下形成一道道波浪,它正在被城市展厅里的人们欣赏着,这幅画映在那些人的瞳孔里,放出光彩。我想他们正憧憬着一场梦,正开始一场虚幻的思想旅行。他们所感受到的美和画中的人所亲临其境的感觉不一样。
现在,要开始的是一场麦粒脱离尘土的运动。从广阔的麦场地一路向东南西北的方向望去,天空中麦粒夹杂着尘土飞起来,仿佛欢呼雀跃的一群人撂起来一位英雄在庆贺收获。尘土被风吹向同一个方向,一路向西北而去,麦粒落下来,进入一个个张开大口的袋子中。麦粒已不是粮食,它是生活美好的希望。
天太热了,我躲在云的影子里乘凉,下雨了,我躲在麦秸秆搭建的小屋里。我们期望风调雨顺,在不顺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等待,于是等待就成为一种劳动——我们在脑袋中呼风唤雨。除去上交的公粮,再除去被老鼠偷走的,鸡和猪消化掉的,剩下的就是留给人的。念初中的时候,父亲曾经拉着一袋子粮食给我换取红红的粮票,让我吃饱肚子。再后来,没有人要粮食了,他们只要金钱,只要是钱,就可以买来任何食物。
曾经的一粒粮掉在地上,父辈们都要把它捡起来吃掉;曾经我拿着白白的馒头去换取别人玉米面的黄澄澄的馒头,他说我的馒头好香,我说他的馒头好甜,两个小屁孩美滋滋地享用着美味,赤脚光着膀子地快乐着那个慢的生活。
那时,我的眼光向上未高过最高的杨树枝头,向远未长出过伸向田野的土路。
当我光着膀子翻滚在暴晒在阳光下的麦粒上时,麦粒均匀地镶嵌在我的整个后背上,此时,后背嫣然成了珍珠点缀的一堵墙。麦子已然不是麦子了,它带着炙热的太阳烘烤,辛劳的汗水,疲劳的收割,和蹒跚地扛起一袋袋粮食的艰辛历程,融化成我的血液和肉体。麦子被赋予超越食物本质的另一种意义,它是我们生命的图腾。
现在,我坐在城市凉快的空调房间里仍会为阴雨连绵导致麦子变黑而震惊不已,一丝恐慌隐现内心。现在,我不再亲自收割麦子,我只是在六月这个漫长的季节里想象着收割机的轰鸣响彻整个田野的情景。那些远去的事情不可能再回来了。
在那个漫长的季节里,我时常蹲在树根下,背靠大树,眼睛里只有蓝天白云。拖拉机拉着铁犁正翻开厚实的土地,历年的土翻来覆去地覆盖下去。我想着接过拖拉机的把手亲自上阵,在广袤的土地上驰骋。一年一年的,我记住了头顶那弯月亮,那片云彩,那些暗夜里现身的星,除了这些,我不知道目之所极以外的天是什么样子。
那时,劳动就是我的大事业,我们脑袋清醒,我们斗气昂扬。我们饿的时候思念馒头,累的时候惦记枕头,劳动的时候大汗淋漓,我们抬头时目光如炬,能把暗夜烧的透亮通红。
我们怀念从前的慢和笨拙,因为任何事情快和清晰了,一切意义都将被解构,所有神秘和美好的事情将变得赤裸裸和生硬无趣了。曾经,我用一个完整的梦的时间坐车从乡村走向城市;在绿皮火车摇头小风扇微不足道的风中,奔波于两个城市的道路上,风和尘土把我打扮得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我美滋滋地撑起肩膀让身边素不相识的女同学依靠,我的白日梦和她的黑色的梦一路并驾齐驱。现在的高铁呼啸而过,手机里播放的电视剧蹒跚进入到正片,以致于剧情还未展开,列车广播已经开始提醒我下车了。此时,我想起我还未买上花生瓜子火腿肠,或者啤酒饮料矿泉水中的一种。我们总是抱怨爱情难寻,伴侣难求,这对于整天坐在办公室、坐在小汽车,窝在沙发里,闲下来就目不转睛刷视频的年轻伙伴们来说,的确是一个问题,是一种普遍的社会问题。我们脑子里想象着电视剧里一样浪漫温馨的场面,身体却老老实实地归隐在卧榻之上,像极了打滑的车轮子,加油门而不移动,胎烧的焦黑焦黑的。我们郁闷、颓废、又纳闷和不解,无法排解对眼之所见、身之所经的疑惑,我们恍惚了。
在追寻生命意义的路上,我们像失明了一般,模模糊糊地进入了梦的世界。只要我们一开始正儿八经地思考了,上天就会让我们进入虚幻的梦里,我们困在一个死循环里。我不会知道十年后的我正经历什么,虽然十年后的我回头告诉十年前的我我都经历了什么。灵魂和肉体时常重影,我只能拉着灵魂的衣袖告慰:别慌,我们吃着看着走着瞧着好不好?它撇开我的手:拿开你那没有灵魂的手。我说:我活着你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