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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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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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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

小安

小安看见她的母亲方华歪着头,趴在病床边打起呼噜声,蹑手蹑脚地拉上窗帘,从从容容脱下病号服,换上平时穿的米白色运动装,用猫一般轻盈的步子,优雅地步出病房。

三月的阳光,带着馨香的味道,如丝如雾地氤氲在柏油马路和梧桐树上。新桐初乳,一簇簇鹅黄的小叶子好奇地从树枝里钻出头,来探寻三月的阳光。

午后的柏油马路静悄悄的,沉睡在温馨的甜梦里。小安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仰起脸,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娇憨的模样似乎要把三月甜甜的阳光和新桐初乳,全部储存在记忆里。被病房禁锢了一个星期的手和脚也活过来了,摆了摆着飞翔的姿势,慵懒地向前走去。

二三十米路,是公交站台。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像酗酒的醉鬼,一个趔趄,停在小安的面前。小安一抬脚,倏忽不见。那样子,哪像一个阑尾炎患者?前几日疼得要死要活的阑尾炎,仿佛跟她开了一个幽默的玩笑。

过了三站,再十来米,是一幢欧式建筑,沐浴在三月的阳光里。西川路因这一幢显赫的风格迥异的欧式建筑物,闻名遐迩。络绎不绝的人蜂拥着,熙熙攘攘地来凑热闹,就像小安,闲着无事,跑来这里。

这个令小安心驰神往的地方叫米澜大厦。

米澜大厦,听起来一个挺雅致的名字,气派称得上巍峨。它有十二层高,清一色汉白玉大理石雕砌而成,一枝独秀地耸立着,把周遭那些灰头土脸的建筑物比得狼狈不堪。它是无意的,不是刻意地显出自己的高大。它高傲的姿态跟苍鹰一样,立在山巅,向下俯视。不管别人怎么看它,它独立地存在着,兀自飘扬。

小安要抬起满满幸福和羡慕的眼睛,踮起脚尖去仰视它。横面,跟着路的形状设计成弓形。这弓形不像罗锅那么生硬,也不像拱桥那么刻板。它宛如绸缎的波浪,惬意地荡漾在春晖这个城市,惬意地荡漾在小安潺潺流动的心尖。

大学四年、硕士二年,小安攻读的是服装设计。这六年时光,美丽得如梦一般。小安在梦里沉醉,与设计的灵魂对话。毕业后,在一家小有名气的时装公司担任设计师。美,窒息般地令她着迷。这时候,她又在品尝美酒一般品尝着米澜大厦每一块汉白玉大理石。她的目光痴痴的,发出比三月的阳光还热烈的光芒,把她内心的喜欢和全部热爱像三月的阳光一样篆刻进大理石的每一丝肌理,并在那些被阳光浸染的大理石里,寻觅出、能够打动并走进她内心世界的那一份灵感。

这米澜大厦就是美的尤物,简直就是美的标志。小安痴迷地想着。然而,她会怎么样?

她的目光滑下来,像雨顺着发丝那般自然、流畅,定格在玻璃橱窗上。橱窗里有五位模特,二男三女,穿着爱马仕、香奈儿、纪梵希、路易威登和古琦的最新款时装,间隔站立,体态丰腴而匀称的女模特,秀着窈窕的猫步,亦步亦趋。男模挺拔刚毅,隆起的肌肉饱满而丰富,向人们展示着无穷的青春活力。这是模特儿的必备要数,小安淡淡地瞟了一眼,落在时装上。瞬间,一种窒息的感觉呛住了她的心。这些呛得她窒息的美,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从橱窗里向小安漫溯。夹克短了三分,正好搁在胯部,上宽下窄,干练、潇洒,十足的男人味儿,是我喜欢的。哦,那是,那是……小安的呼吸急促而兴奋,瞳仁里腾地蹿起一簇火苗,映在被它昵称为小香的套裙上。这领子的弧度恰好托住颈部,修长的脖子会更加柔美;领子略略一翻,可以掩饰脖子粗短的不足。她的心,咚、咚地擂着鼓。迷离而深邃的大眼睛,贪婪阅读着,好像在阅读一本看不厌、看不倦的书。

令小安痴迷的是模特儿不一样的表情:喜悦、微笑、冷漠、专注和超然。只有读懂这些情感,才能抓住设计的灵魂。小安苦思冥想,花了大学四年、研究生二年的时光,才读懂这些像谜一样的情感。读懂的那一刻,像从梦里苏醒,一扬脖子,额头如锤子一般磕在上下铺的床沿边,把满心欢喜的囫囵咽了回去。红疙瘩在发际开了花。她捧着那个开了花的红疙瘩,傻傻地笑,血从她的指缝往下掉。五位室友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以为小安的精神出了问题。

一个品牌一个馆。小安神情安详,幽深的眸子闪烁着点点星光。一头浓密的黑发如瀑布般倾斜下来,光洁的鹅蛋脸若隐若现在飘逸的黑发里。她双臂交叉在胸前,缓步踱进纪梵希。

纪梵希是她最喜欢的服饰品牌之一。每一年,她有针对性地研究一个品牌。她会细细研读、慢慢玩味设计师的心思和理念,一一记录在厚厚的日记本里。这日记本子,藏着她飞翔的梦。

馆内的服饰卸去了冬日的沉重,焕然出一种勃勃生机,向小安展开了笑颜。小安生出浓浓的柔情蜜意,看款式,看面料,看细节,看针线走向。对于设计师的小安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学校,每一件衣服、饰品都是她的老师,她以崇拜的目光,注满三月的阳光,谦虚地学习、讨教;用心灵跟它们对话、欢笑。甚至,她认为自己在参加隆重的盛宴,与设计师觥筹交错,倾心交谈。

“这个人,不用理她,每次只看不买。”瘦得镰刀似的朱红薄薄地倚在门边,耷拉着眉角,故意露出十分的不屑。

“哦,那也是客人啊。”脸蛋儿红彤彤的王雅儿费着不解的眼神,看着朱红的一脸不屑,困惑地挪动着脚步。王雅儿是新来的员工,第一天上班,小安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客人,也是她实战的开始,磨蹭着想跟小安打招呼。打招呼包含二层含义,一是把新款服装的理念解释给客人听,二是希望客人掏腰包。掏腰包是主要目的,不能说得太直白,既要含蓄也要让客人心领神会,这是销售语言的最高境界。

在公司培训时,王雅儿将这个隐晦的销售理念和套路背得烂熟于心,实战的当口还是慌了神。她热情洋溢地给小安介绍纪梵希的品牌理念和新款特点,小安颔首低眉,倾听王雅儿对纪梵希一知半解、又因紧张而结结巴巴的解释。小安好脾气地笑着,笑意从她温柔的眼睛里漫溢出来,如春日里一抹明媚的阳光,感动、鼓励王雅儿。这一份别样的尊重,王雅儿急促的语速开始变得有规律,声调也清晰起来。

木然的朱红,瞪着死鱼般的眼珠子,使着劲儿地扯了王雅儿一眼,示意她立即闭嘴、噤声。王雅儿装作看不见、躲避那要滚出来、掉在地上的眼珠子,紧随着小安挪动的脚步,眉飞色舞扬着吐沫子,她要给第一个客人最美好的印象。这印象,要比纪梵希更好。

小安读懂了新款的纪梵希,读懂了朱红和王雅儿,莞尔一笑,心思意念又被裹挟在销魂浊骨的纪梵希里。

朱红最恨小安这种人!她扯着鄙视的眼睛,从骨子里呲呲地滚着看不见的恨。恨小安这种人太贫穷,掏不起腰包,还要来折腾她们,折腾这些买不起的纪梵希。看她的寒酸样,一套廉价的运动装,还敢来逛米澜大厦!朱红把心里所有的鄙视与势利写在脸上,瞥一眼小安,瞥一眼小安,要把小安赶出去。这米澜大厦,哪是这穷人,可以逛得?朱红用她尖尖的下巴戳一下小安,眼里滚出一个看不起。

朱红的恨,恨得有道理。若是小安买单,这个月的薪水至少上涨几百,甚至上千。上千的话,朱红可以买一支有档次的口红,比如雅诗兰黛,比如兰蔻,一抹亮红去去晦黄,还可以带着儿子涛涛上一次饭馆,可以……很多种设想在朱红愤愤不满的心头涌来汐去。小安就是只看不买,由着她的目光如鞭子一样肆意地抽,用下垂的嘴角狠狠地鞭笞,小安铁定了心只看不买。逛了四年的米澜,逛了四年的纪梵希,在朱红的眼皮子底下晃了四年,晃寒了朱红的心。

朱红第一次见小安,比今天的王雅儿更盛情——剥了糖果纸,塞进小安的嘴,再吆喝着上一杯玫瑰花茶。第二次甜言蜜语刻意讨好,第三次使出培训来的各招销售攻势,再后来明里暗里讥讽嘲笑,小安铁定了心只看不买。

朱红恨小安,还有一层意思:恨小安像狐狸一样的美,却美得没有任何价值——不地道的衣服使她的美减了分。这样不地道的衣服,是没有资格来逛米澜大厦。朱红再一次恨恨地想。

小安的美,不只有卧眉如黛、丹凤明眸、俏翘鼻子、掐水来白皙而细腻的肌肤,一米七的高挑个儿雅致、柔媚、雍容,还有一种清清冷冷的高贵气质。这种高贵气质,由内而外发着光,像是修炼了千年的白狐从仙界跌入凡间,自在、神秘。

这个白狐一样美的小安还是一位高级设计师,她的薪水并不薄,偶尔消费纪梵希,绰绰有余。发薪水的那一天,阳光总是特别温馨——迷离的阳光轻轻浅浅地摇曳着一圈一圈光晕,在她凝眸里微漾。她拿着一沓厚厚、沉沉的百元钞,如同揣着欢蹦乱跳的小兔子,把一沓钱存入银行,柔声问道:“我可以换金卡了吗?”换金卡不是小安的目的,小安在乎的是金卡里面的数字,等赚足了金卡,再换钻石卡,钻石卡赚来一人公司。

一人公司,这个热乎乎的梦想,在萌发时,既是动力也是鞭策。她坐在写字桌前,轻哼着《我喜欢》,捧着字典,搜肠刮肚为她的一人公司起名字。那迷离的大眼睛掩映在长长密密的睫毛里,忽闪忽闪,时而如三月的清波滑动着星光,缤纷璀璨;时而如湛蓝的天空,静谧着极深邃的智慧。突然,哼着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慧黠的眼睛一闪,仿佛有一道白光斜刺着直逼她的眼睛——百合。她乐了,澄澈、明亮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宛如柳叶飞入水波滑过的一道纤痕。就这样,她名正言顺地拥有一个响当当的头衔——百合时装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从此以后,这百合公司时时刻刻在小安心里挂牌、剪彩、开张,令她热血沸腾。令她热血沸腾的还有一个梦想:一人公司发展成集团公司,让民营品牌摇曳出一片灿烂、一片辉煌。她要超越纪梵希,超越世界上所有最顶尖的时装品牌,让百合公司自由自在遨游在世界经济这片汪洋大海里,昂头遨游成一座不朽的丰碑。于是,她掰着手指过日子,日子过得小气、吝啬和刻薄。

小安的梦想,命里注定似的。

自打八岁的小安在学校的大礼堂以节目主持人的姿态亮相,手拿话筒的她尚未启口,迎来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聪慧的她懵懂地意识到,这是对白纱裙的赞美。白纱裙,在那一刻,像天使散开了羽翼,她稚嫩的心萌动了一个小小的念头,像春天的嫩芽一样地冒了出来:长大了,做好多好多这么漂亮的小衣服,送给那些羡慕的眼神。这个念头,小安不敢对母亲方华说,闷在心里发酵。

人生的必然,定是许多个偶然的践行。

在小安还在牙牙学语时,安静地蜷缩在父亲陈安轩的怀里,拿着陈安轩的毛笔,像模像样地沾一点墨水,涂上几笔。陈安轩的双手勒住小安,脖子往后仰去,疯狂、癫笑,对着方华幸福地嚎叫,是真涂鸦!是真涂鸦!陈安轩比范进还疯了。范进疯癫一阵后昏死过去,而陈安轩疯癫后,止不住地乐,像中了邪毒。方华斜睨了一眼癫狂的丈夫,淡淡一句,塞住了陈安轩的癫狂。看你疯的,这豆芽似的孩子,懂什么!

这豆芽似的孩子也中了邪毒,嚷嚷着要画笔,嚷嚷着要宣纸。寥寥数笔,让陈安轩一次一次地癫狂。陈安轩要做的,小安刚刚会走路的那一天,正好一周岁二个月,不增不减的这一天,开始对小安进行刻苦的画画训练。陈安轩期待小安是一个气度不凡的画家,让陈安轩癫狂一辈子。高考揭榜,小安的分数在清华的顶尖,美术系了然囊中之物。他好像看见小安在名师大家麾下,铆足了劲地疯长。然而,让陈安轩大跌眼镜的是:小安自作主张地报了家门口的大学,居然还是服装设计。陈安轩独自一人喝了一晚上的二锅头,把积攒了十多年的癫狂在那一个没有月光、清辉陪伴的夜晚,一股脑儿灌进肚子,灌得像泄了气的皮球。手足无措的方华和小安在慌乱中叫来急救车,把癫狂的陈安轩送进医院。

叹着气的陈安轩从打着的吊瓶里醒来,看到小安愧疚的眼泪,别过头去。小安的声音哑哑的,说爸爸,你是最好的老师。陈安轩再把头别点过去,要别出吊瓶的针。

无奈的方华安慰陈安轩:“给孩子一个解释的机会。”

落寞的小安语无伦次:“妈妈,你也是最好的老师。”这一下,把方华给愣住了,被说得云里雾里,她也成了小安的老师?她没有教过小安什么啊。

陈安轩和方芳在一家中学任教美术。有意思的是夫妇二人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热爱教育事业,热爱家,热爱小安这根独苗。闲暇时光,陈安轩教小安画画,而方华折腾各种布料子,一会儿给小安做条裙子,一会儿为小安做件上衣,为小安引来无数粉丝的白纱裙出示方华的手笔。方华闲暇时光的所有手笔,一一落入小安的眼睛。八岁的女孩儿成长为十八岁的懵懂少女,萌芽出服装设计师的念头,且有计划有目的要做集团公司、走向世界。她要赛过世界上最顶尖的时装品牌,为中国人争气。夫妇两个,听完小安的陈述和对中国经济势不可挡的发展、生活品质越趋完美的分析,高兴得一起癫狂:出院,上最好的酒家,宴请亲朋好友,指定必须上茅台。

陈安轩夫妇鼓作气的支持,小安更是有了十足的底气,除了工作、学习,一有闲暇,看时装,看时装表演,分析时装趋势,集腋成裘,她要独立而爆发。

米澜大厦外观独特,其内部设计更是独具匠心。每一个馆内的一隅,摆放着精致的沙发、茶几。茶几上是各种花茶、糖果、糕点,供客人休息时享用。这一隅,可不简单,馆内的蓬勃生机无事不刻不在冲击着客人的视神经。那些时装,无不例外撩拨着客人的心弦。客人一边享用一边休息,看着眼花缭乱的时装,头脑一发烫,买单、买单。这不乏常见。小安看完所有的衣服、鞋子、饰品,坐到了沙发上。

这一举动,着实让朱红吓了一跳。哪些买得起衣服,哪些打算买衣服,哪些因撩拨动了心,这些信号已经把朱红的商业嗅觉训练得如警犬一般敏锐。小安的落座,意味着小安有掏腰包的可能,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她由怒转喜,如一个急遽转动的陀螺,一骨碌,旋到了小安面前,半跪在小安的身边。

“玫瑰花产自保加利亚,是女人最好的保健品。给你沏一杯,给你沏一杯。”她一边斜着眼睛对王雅儿使眼劲儿,让王雅儿速速泡茶;一边卖力地挤出一滴笑,剥了糖纸,将拇指大小的金色糖果塞进小安的嘴。

“这也是进口的,可不是那些国产的糖果可以比得,这糖果香得淡雅、回味无穷。”显然,朱红不是在为花茶、糖果打广告,她要把小安这一单紧紧地攥在手心。假如,小安还有一丝的犹豫,抠也要把它抠出来。

朱红不必这样。这一次的小安,是有备而来:她要给五十岁的父亲陈安轩、母亲方华一份特别的感谢,感恩他们无私的支持、付出和包容。她认为感恩是一切成功的要素,她小安要学会感恩,未来的百合时装有限公司要学会感恩,她的员工要学会感恩。说破了,这感恩,是她豪情壮志的一部分,也是回报社会最好的价值所在。小安仿佛看见他们因极度欢喜,疯子似的癫狂,说话磕磕绊绊,还有一份从心底迸发出来的那一份欢然的嗔怒。小安佯装痛苦、贪婪地享受他们夸张的快乐,这快乐无边无际地荡漾开去……

在所有的世界名牌中,小安最喜欢纪梵希的服饰。橱窗里那件夹克正是这品牌。她想象得出父亲陈安轩穿上这夹克会有多帅气,面颊仿佛被亲吻过一般绯红。她要给父亲一个大大的惊喜。陈安轩呢,肯定如幼时一样,坚实的臂膀把她抱起,举过头顶,转上二圈,吓得小安哇哇大叫。他则轻轻一抽手,故意让她落下来,在离地面很近的距离把小安稳稳托住。他愿意让小安用拳头恨恨地砸他胸口,恨恨地砸他一生一世。小安想象着父亲的帅样子,心里乐开了花。她的目光温柔,荡漾着幸福的味道。

三月正遇上倒春寒,月黑风高,一件单衣的陈安轩抱着疼得蜷成一团的小安,汗流浃背跑了二里地。戴着厚厚镜片的医生看完检查单,斜视着惨白如纸的小安,打电报似的呕出几个字:“幸好及时,不然,生命危险。”这几个差一点要他命的字,这会儿像一个个大大的祝福。小安幸福地笑,两轮月牙儿在她眼睛里晃悠、晃悠……

“橱窗里的那夹克,XL。”未待小安说完,朱红心领神会,把王雅儿推到一边,抢步内室,拎出小安要的衣服。

小安转过身去,冲着一脸茫然的王雅儿招招手,说要一根青灰的领带。

青灰色领带是陈安轩最喜欢也是唯一的一条领带。一天晚上,参加完同学聚餐的陈安轩有点迷糊,随手将领带挂在衣架上。衣架略略勾住了一角,领带在穿堂的风里一颠一颠地飘,把四岁的小安从宣纸吸引到跟前。憨态可掬的小安欢天喜地一抽,领带顺从地一落,落在小安的手里。小安学着父亲的样子,爬在地上,认认真真画了一朵花,翘首陈安轩赏她一个癫狂的吻。陈安轩只是略略一笑,勾起的手指狠狠地刮了刮笔挺的小鼻尖,把领带递给闪身而过的方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陈安轩系过领带。这一切,像一个电影镜头,一直在小安的脑海里回放。从四岁,播放到现在。

领带和夹克,22800元。朱红心里一计算,彻底懵了,这几乎是她一年的薪水,这个只看不买的小安买单了!朱红的心突突地跳着,要跳出嗓子口。 朱红,毕竟是朱红。四年时光,练就她洞若观火的本领,还练就她常人不能有的本领——反应快、应变快。恢复常态的她,一把夺过小安手指间的小票,说我帮助你去买单。

小安从一只斜背包里取出手机,按了一下指纹,对着朱红的手机,轻描淡写一扫,22800元,无声无息地飞进朱红的支付宝。一瞬间,朱红感觉自己在崩溃:在她眼里寒酸得一文不值、只看不买的穷鬼,挥霍起来比那些抠得要死的富婆还阔绰!阔绰得毫无道理!朱红在小安的22800里崩溃,脸蹭蹭地热,仿佛有一团火在炙烤着她的脸颊。她暗暗捏一把汗,验证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小安很平静,平静得朱红的心又起了毛。

香奈儿的套裙,灰红色,大气、典雅,在荧荧的灯光下发着璨璨的光泽。就是橱窗里的那一套。“这会使母亲回到三十岁。”小安看着橱窗里的那一套香奈儿套裙,想象着母亲回到了风华正茂的青葱岁月,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惶惑、忐忑的朱红睁着空洞、迷茫而落寞的眼睛看着沉浸在幸福里的小安。仿佛,小安的幸福正在颠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来,来,我把你东西叠放在一起,方便携带。”朱红接过王雅儿手中的香奈儿,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再瞥一眼王雅儿,里面滚烫着满腔怒火。朱红的第一瞥是在骂王雅儿抢了她的生意。这个小安,是我费尽脑子、熬尽心血才留住的客人,她是我的财神爷。第二瞥警告王雅儿,下次再抢单,让你滚蛋。要新人滚蛋,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她是店长,论资格,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她的销售能力不行。气若幽兰,那么不在意。

尚在实习期的王雅儿,像兔子面临黄鼠狼的威胁,害怕得不知所以。

小安挪了挪身子,挡住了朱红的视线,挡住了王雅儿的恐惧。聪明的朱红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她尽可以在小安离开后再收拾王雅儿。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朱红是店长,新来的王雅儿不能擅自买单,除非朱红愿意让这一单。

小安并不知情其中的奥妙,她不想辜负了王雅儿的热情、真诚和坦率。王雅儿像个毕业的大学生。小安从王雅儿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也看到未来的自己——热情、真诚和坦率。朱红的冷酷、王雅儿的惊慌失措,聪慧过人的小安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给王雅儿带来的困惑,对朱红说,这一单是你的。机智的王雅儿顺从地接话,这一单,是小安姐特地给你加的……镰刀似的的朱红绽放着前所未有的生机,要加小安的微信。神情自若的小安再一次打开手机。她的这份自若仿佛经历了世间所有的练达,达到处世不惊的安然、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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