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忆,最忆是上虞
上虞,跟江南的其他地方并无迥异。与北国的千仞之巅相比,并不俊俏、伟岸的称山和东山宛如二道凝碧的波浪,优雅、静美;与北国磅礴的大川相比,曹娥江犹如一首九曲回肠的丝竹小调,清丽、婉约。这牧歌式的田园风光,历史注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生命思考,雕琢、淬炼上虞的风骨。碧波一样青翠的称山和东山高过了任何一座山脉,风姿绰约的曹娥江奏响“孝德”辉煌的乐章。踏浪上虞的唐诗之路,一路高歌。
卧薪尝胆的称山
从会稽入,便是神话里的称山。相传,上虞的称山古为大海的一断崖。崖上盛产灵芝,常闻金牛出没其间,传闻金牛食仙芝化为此山,其脊背横卧道墟七公里。就是这样的气派,濒曹娥江的称山从江南风韵里走出来,走出一种新的定义——卧薪尝胆。
公元前491年的春秋,越王勾践一脚跨出吴国城墙,策马扬鞭,挥别宫殿和盛宴的迎候,奔袭安居江边的称山。这是他囚禁三年后获得自由的第一天。
破晓时分的晨曦,从江面升起,细密、徇烂而缤纷,洒落一江的碎影斑斓。那轻纱似的晨曦,惬意而温馨,自由自在地悠扬在称山的林间。渐渐的,苍树翠竹蓬蓬勃勃地舒展,仿佛铆足了劲,扬开称山广度的宽阔。这一天,光晕笼罩下的越王勾践成了称山的山巅。他的眼睛铸着剑,深沉、冷峻、坚毅,开拓称山每一寸土地。由此,上虞从春秋走进中国历史,走得巍峨,走得豪迈,走得正义凛然。至今的称山,依然见证着越王勾践穷兵黩武的历史痕迹,“炼剑炉”、“洗剑池”、“试剑石”闪闪发光。后人,临摹勾践成为山巅的样子,在称山的脚下,建了一座“人隐尚未弭,岁华岂兼玩”的称山寺,也称称心寺。
中国历史不能没有越王勾践,就像越王勾践不能没有上虞称山一样。称山,像一颗永不凋落的星,闪耀在上虞的上空,映照着上虞的天空高远深邃,迎来络绎不绝的朝圣者,朝圣称山,朝圣越王勾践。
在无数的盛唐朝圣者中,首先要写的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嗣圣元年,也就是684年,武则天废中宗自立。为保唐朝江山血脉纯正,骆宾王铺开青檀锤炼后的宣纸,墨晕散,飞扬出浩气长存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一文,助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兵败,骆宾王出家为僧。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虽曰浙东赋税是唐朝经济主要来源,但相比于繁华的京都,上虞却为乡野的一隅。上虞,世外桃源般存在,安静而美好。春风起,田野绿了,先是鹅黄,再是嫩绿,从迎春花的藤蔓和柳树枝头冒出尖来,带来春天的邀约和问候。春华秋实,红的红了,黄的黄了,灿烂缤纷,摇曳出一片生命的熙攘。沐浴在江南风韵里的称山,曲径通幽、山峦云蒙、叠嶂雾流、林间黛扬。骆宾王盘腿而坐称山寺的大殿上,静享生命的盛宴。葱郁青翠的山峦叠嶂间,风声雨声,悠扬悦耳。偶尔,勾起这位人间惆怅客的几许惆怅。“征帆恣远寻,逶迤过称心。凝滞蘅灌岸,沿洄楂柚林。穿溆不厌曲,舣潭惟爱深。为乐凡几许,听取舟中琴。”静谧的林间,回荡着他的心声。
称山,上虞的称山,曾经为越王勾践实现理想抱负、励精图治的称山,在骆宾王苍然的心中,高过了任何一座山脉。他,双眼微瞌,像一个参禅悟道的僧侣,诵读默念远去的历史和历史的记忆。
称山沉默,仿佛沉默了的历史。比晨曦醒得早的骆宾王静坐着,解读勾践和称山,解读卧薪尝胆,解读唐朝的兴衰和内心的忧虑。若说,骆宾王的忧国情怀是一个读书人的良知,他日益的求索和不怕死的勇气,无疑是盛唐诗人来朝圣称山的精神领袖。
称山,以山巅的姿态,化蝶般地飞入盛唐的词赋歌吟,飞入盛唐诗人最深沉的情感。
史诗般的曹娥
吟罢称山,唱响轻舟。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曹娥江,淌着碎金的光,绯红的晚霞辉映在翡翠似的曹娥江。浩渺的曹娥江,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绘锦缎,逶迤在上虞的田野上,生命在这里诞生、希望在这里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春去秋来荡漾着一代又一代的豪情壮志。
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第一人、“兴象”创作先行者孟浩然伫立舟头,与曹娥江融为一体,“枫叶下寒江,绿净江中水。水落浪花平,澄波清见底。我行际仲冬,孤舟山色里。推蓬初日上,雾重岚光紫。尘劳欣暂遣,云山殊可喜。平生丘壑怀,对此曷能巳。”《舟中眺望》,如巨石投进江里,激起千层浪、万堆雪,激荡了曹娥江的千年,激越了上虞的千年。
注定这是一条奇特而不平凡的江!奇特的,不是它的深度和广度,而在于,这条江的名字是中国版图上唯一一条以名字来命名的江——曹娥江!
曹娥,以鸾姿凤态走进东汉,为东汉为中国文化竖起一座孝德的精神丰碑。公元143年,曹娥的父亲曹盱在五月五日的祭祀活动中溺于江,数日不见尸体。十四岁的曹娥,昼夜沿江号哭。十七日后,这位羸弱的女子投江寻找父亲。孝感动天,五日后,曹娥的尸体背负着其父的尸体浮出水面。时任上虞县长的度尚,听闻此事,为曹娥的孝德感动并上奏朝廷表彰其为孝女,建庙立碑。曹娥的孝行,诠释了孝文化的真正含义,厚重而铿锵,为日渐萎靡而昏昏欲睡的东汉注入一脉新鲜血液。曹娥死了,唤醒了沉睡的东汉,东汉凤凰涅槃般重生。
沿着历史的足迹,拐入曹娥庙。曹娥庙北倚凤凰山、面朝曹娥江,气势恢宏,布局严谨,雕刻、楹联、壁画和书法饮誉海内外,被赞誉为“江南第一庙”。从前殿进入,便是瞻仰、纪念曹娥的正殿和两侧走廊的壁画。徜徉在壁画所叙述的感人故事面向正殿。正殿庄严肃穆、充满浩然之气。正殿上方是一块古朴的匾额,“孝感动天”四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匾额下方是暖阁。暖阁小巧玲珑,富丽堂皇,孝女曹娥凤冠霞帔端坐其中,神采奕奕。
从正殿右拐,进入北侧,曹娥碑兀立一站,挡住了去路。
站在闻名遐迩的曹娥碑前,二千多年前的英雄人物跃然而出:得到朝庭许可的度尚命弟子邯郸淳作诔词。二十岁的邯郸淳,从容捉笔,少许构思,一挥而就。碑以载孝,孝以文扬,名噪大江南北。大文豪蔡邕闻之,千里迢迢来虞观碑。自古英雄出少年,曹娥的孝德和邯郸淳斐然的文采是苍茫暮色里的一道光。舟车劳顿的蔡邕,借着这一道光,情不能抑,挥斥狼毫,在曹娥碑阴挥就“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绝唱式的字谜。
这又是一个怎样的上虞?总是给历史一个又一个惊喜、好奇和感动!
据《世说新语》记载,这字谜被曹操的随从杨修所解,意为:“绝妙好词。”
绝妙好词——这是对上虞文化底蕴最好的阐明。
悠悠的唐诗之路,李白是不能忽略的。据史料记载,这个“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北方汉子三渡,下江南,拜谒上虞,曹娥庙和东山似乎是他最喜欢的去处。是上虞这江南的温柔与委婉契合了他的浪漫情怀,还是他的骨子里浸润着上虞这江南一样的性情?
谢安择山而居,骆宾王择庙而居,李白的心路,又是另一番景致和韵味。他游历名山而隐、酩酊酒香而卧、酣醉诗意而眠。然而,当他鹄立曹娥庙。孝德,比酒还醇厚芬芳,如七月流火般炙烤他的灵魂。这个,在唐代文学史上叱咤风云的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心闷得发慌,颤颤巍巍的手,伸向衣袖里那一方丝帕,澄澈的眼睛蒙上江南的水雾,继而是杜鹃泣血般的喟叹,信手拈来“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的诗句。这里面的笑蕴含了几多感慨与感叹,笑堂堂七尺男儿不及一个羸弱的女子,笑不能摧眉折腰的傲气不及纵身一跃的胆魄。笑,带着沉思,掸落了红尘里遗世独立的孤傲,豪放不羁的真性情添了一份心摧泪如雨的悲悯情愫。苍然的情愫,一如秋夜里的月光,一如对酒成三人,一如汪伦送我情。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恃才傲物,这是封建官僚给李白印黥了一个墨刑式的标签。而曹娥碑前的李白却是一个出神入化的李白,他为上虞民风的淳朴所感怀,也为邯郸淳的才华而叹服,对着朗朗的日头,开怀地笑,纯真、潸然,抒情写意,这才是真性情的李白。狂妄、恃才傲物是他对抗封建社会官僚制度的一种表象。
上虞和曹娥,为铮铮铁骨的李白作了公允的注释。
且行且歌的东山
相比于五岳,曹娥江翔出的一湾青波之畔的东山宛如一只翱翔后静卧的苍鹰,散开羽翼,守候腾飞的瞬间。它的高度不及东晋名士谢安挥起的衣袖。谢安,本不是上虞人,郁郁不得志而隐居东山。谢安隐居东山,不是一种偶然的际遇,而是历史刻意的安排。
当谢安盘桓着崎岖的泥路走近东山,一块悬在他头顶的巨石——指石——那是苍鹰昂扬的头。苍鹰的眼睛带着曙光的血色,炯炯地盯着他,他突兀一惊,隐约地预感到,这个水一样柔情蜜意、蔷薇一样缠绵悱恻的东山,不仅仅是他隐居的栖息地,更是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宏伟志愿的起点。
远离官场宦海的谢安,间或,邀王羲之、许询、支循等雅士赋诗弹琴博弈,缱绻寂寞时光。更多时候,他像和尚打坐,端坐在指石西侧的钓鱼台,圆寂一般凝睇着托起李白一生成就的东山指石点燃晨起暮昏、行云流水,东山打坐成纯粹的政治家。被上虞的山水润泽的他,成了东山一样羽翼丰满的苍鹰,静卧,修生养息。沉淀二十三年,在国家危难之际,他呼啸着、横扫着飞越晋地,以八万大胜八十万秦军的淝水之战,匡扶晋室。苍鹰落地,贵为宰相。
东山,开始沉寂,像苍鹰翱翔后,飞散羽翼而静卧。东山指石,依旧探过江去,为蔷薇、春红、明月、落花、飞雪弹奏琵琶曲。音律从水面滑翔,与渔火、摇撸勾勒远行的素描。渐次地,贺知章侧过身影,从舟上回望,指石为他弹曲送行。蔷薇凋谢,风流倜傥的李白长啸一声,绝尘而去。曲调落江,依旧沉寂。
温暖的阳光如鲜花绽放的阡陌,穿梭于绿树的间隙,斑驳的影子,惬意、曼舞。注定,这又是不同寻常的一年。东山从睡梦中睁开惺忪的眼睛,瞥见跟它一样高大伟岸的杜甫,对望着它。东山颔首浅笑,有点煽情,有点暧昧。这煽情,这暧昧,是东山对杜甫的挽留,一如对谢安的挽留。
年少的杜甫,沉稳得像个老翁,缓步登上东山。东山,已不再是谢安当年那般如锦繁华。那些静默的遗迹、环环相抱的参天大树、鸟语、虫鸣与花香的欢歌,他肃穆的心起了敬意。他弯下笔直的腰,向谢安鞠躬,向东山鞠躬,用他内心最深沉的敬意拂去指石、钓鱼台、百牛阵、蔷薇洞、始宁泉、洗屐亭、白云轩、明月堂、东眺亭、西眺阁的尘埃和落叶。他转身,就像当年谢安转身一样,洞见了指石的奥妙。
指石,被风雨、时光和沧桑砥砺的指石,安然、巍峨。它像一个不朽的伟人,耸立在东山的巅峰,一如往常昂起头,向着谢安的故乡,也向着杜甫的故乡。杜甫恍然大悟,谢安沓着木屐走进东山,回望指石的那一刻,谢安的心早已飞翔。无论亭台楼榭的壮观奇妙、钓鱼台的闲适、溅血的蔷薇作无数次的牵绊,都不及他对指石的一次回眸。回眸,深情而眷念,这里面的家国情怀,蔷薇不懂,杜甫懂了。
杜甫,这个唐朝现实主人诗圣,没有谢安的幸运,风流倜傥沉湎于东山的静穆里,沉溺于胭脂红粉,纵情恣意,声色犬马,为舞女羁,为歌姬泪,翘首东晋的召唤。他只是一位远游的朝圣者,来朝圣东山,朝圣东山那一份羽化了的紫气所意蕴的日月精华。东山,再一次像苍鹰散开了羽翼静卧在杜甫面前。
月如钩,清辉编织一轮又一轮光环戴在东山的山巅,那是谢安的冠冕。怀才不遇、备受困苦的杜甫反刍着、咀嚼着,衔住东山的指石,跋涉蜀道和草堂,为天下苍生丈量苦难,为人间疾苦而悲歌。《杜工部集》使他登上了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的珠穆朗玛峰,诗句“无数将军西第成,早作丞相东山起”无疑是长在珠穆朗玛峰上的杏仁桉,直插云霄。东山再起,至臻完美地诠释了志向和抱负的精神追求,也给朝圣一份特殊的意义。
要说东山成就了谢安,谢安成就了东山,为东山注脚定论的,却是杜甫。谢安的铺垫、杜甫的铺垫、李白的铺垫和四百余为唐代诗人的铺垫……东山,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浙东唐诗之路的精神高地,雄踞在江南的重地——上虞。
黛山、青波、烟雾;名士、名胜、古迹,还有孝文化的滋润……这一方山、这一方水,更加灵秀、丰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丰腴的上虞,仪态万方,走在唐诗之路上,走向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