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写完一个章节的理论,林砚极为满意,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就在她伸开胳膊,打算品尝一下令胳膊长出翅膀的懒腰,窗外已是一片寂静和黯然。林砚从电脑上下来,披上皮大衣,平底皮鞋登登打着地面,走向菜市场。菜袋子沉甸甸的,把林砚的胳膊拉向地面。宽宽的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提示着江南的气温总是别出心裁地给人意外的惊喜。过年进入倒计时,一件羊绒衫外加一件皮大衣便可打发一个冬季。走出菜市场的当口,林砚突然想起没米下锅,她回眸,看到灯火阑珊的年糕店。年糕店边上是一家米酒店,明黄色的小旗子赫然写着黑色的字——绍兴米酒,童年往事突兀一现。林砚的心,不知由来地幸福,就像她每日敲打的文字,总能敲打出一大页一大页的幸福,咀嚼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在绍兴地区,米酒跟女儿红酒一样被广为传颂。雅有绍兴师爷名号的,对米酒极为钟情的,一概啧啧称赞。米酒,是一种很温和的酒,老少皆宜。因此,米酒像女儿红酒一样,流进绍兴的文化里,流进绍兴的文脉里,像血一样浓厚,像墨一样深沉。
大寒,是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一个。谚语说,寒极心向暖,冰坚春水生。古人对大寒的解释,林砚一下子拉近了酒娘的距离。
秋尽冬临、万物凋零的大寒前一夜,糜先生和林书家各自酿上一大酒缸米酒。糜先生,不姓糜,姓林,名轩宇,是林砚的祖父,酿得一手好米酒,声音郎朗的,把绝技传授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深得乡亲们的喜爱和尊重,收获一个特别的殊荣——米先生。米先生是一个豪爽人,性子豪爽,长得也豪爽。一米八的个儿,挺拔高大,走路带风。酒糟鼻有点儿讨人厌,板板正正的国字脸整日红彤彤的,浓眉大眼,虎虎生威。不知是哪个淘气鬼,故意把米先生叫成糜先生,渐渐地,大家也就认可了这一叫法。林书,是林砚的父亲,一个爱读书的教书先生,跟糜先生截然相反。林书玉树临风,眉清目秀,说话还文质彬彬,随了母亲黄氏的基因。按照糜先生的说法,这酒娘一样的黄氏基因在娘胎里发酵十月,跟他无缘了。
酒娘是什么?酒娘就是酒曲,用来发酵。酒曲品质、酒曲与糯米的比例、酒曲发酵的时间,决定米酒的优劣。酒曲是酿酒的核心灵魂,绍兴人干脆把酒曲称为酒娘。娘,孕育生命的母亲,绍兴人就是这么固执地把酒曲叫做酒娘。
彪形大汉的糜先生手把手教林书学酿酒,就一回,温文尔雅的林书酿的酒超越了糜先生,往后每年都酿得一缸好酒。糜先生败在儿子手里,自然不服气——他是十里八乡尊敬的糜先生。打林砚记事起,祖父跟父亲较上了劲,较量酿酒水准,较量实践经验和理论知识。
六岁那一年,林砚好奇酒娘长得像米粉,突然对酿米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徜徉在父亲林书和母亲曹氏之间,围着酒娘打转转。酿米酒有三个关键步骤:糯米的生熟,酒酿的多少,发酵的过程。第一个步骤由林书打下手,夫人曹氏在灶台负责糯米的生熟。林砚坐在林书的膝盖上,眼睛瞪着金灿灿的火苗,缠着林书,问为什么叫酒娘?林书回答了酒娘的来历。曹氏提醒道:“添一把柴火,米僵了,酒娘起不了作用。”第二个步骤涉及到酒娘,由林书负责,曹氏打下手。曹氏把煮熟的糯米匀到团箕,凉至触手可及的温度,林书开始忙碌,接过曹氏手中的糯米饭,一成铺在缸底,从油纸包里撮一把酒娘,撒上糯米饭;再撮一把,撒上糯米饭……白白的糯米饭上都是酒娘细密而轻盈的身影。拌匀,直到酒娘与糯米饭生死相依。林砚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追着第二个问题:“酒娘怎么跟阿娘不一样?”林书用眼角瞟一眼曹氏,轻声细语地对着侧身的林砚说:“阿娘是你的娘,酒娘是酒的娘。”随即,用粘着酒娘的手刮了林砚一个鼻子。林砚翘翘的鼻尖上,三三两两的酒娘轻歌曼舞,在煤油灯下吟唱着幸福的歌谣。林砚小心翼翼地取下鼻尖上的酒娘,死死地握着,生怕酒娘逃走。夜阑,绍兴的夜阑,就在这样一份幸福的情愫里,为将至的春节准备一场亲朋好友可以饕餮的米酒盛宴。
林书按部就班忙绿着,他一番一番同样的操作,二十斤糯米煮熟的糯米饭松松垮垮到半缸。林书小心翼翼地匀上水,渗透至每一粒糯米饭,再加水,离缸口的三分之一。第二个步骤终告段落,开始第三个步骤之前,必须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铛……铿锵有力的钟声在寂静的子夜时分轰然响起,林砚跟父母一样肃穆,窒息一般,盯着台钟,默默数着铛、铛……24下钟声。最后一声刚落,大寒降临,林书和曹氏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盖子一下焖住酒缸。从此,酒娘履行起“娘”的责任。长大后的林砚时不时寻思酒娘这个“娘”的含义,费尽周章的她,从生活的烟火气息里,突然参悟到酒娘的“娘”所隐含的意义。糯米饭和酒娘相当于平凡生活的幸福夫妻,相濡以沫,孕育出新生命——米酒。酒娘,就是发酵幸福的伴侣。
大寒前一夜,绍兴的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在酿米酒。绍兴的大街小巷,青砖黛瓦,白墙绿柳,全在酒娘的情怀里,漫溢着清冽的空气。
第三个步骤就是发酵的步骤,也是糜先生跟林书较劲的步骤。若干天后,糜先生悄悄地揭开林砚家的酒缸,从缝隙里偷一眼,对着酒缸喊话林书,声音朗朗的:“你,酿得不行!”“你”,是有停顿的,就像琴声的起伏。再对着酒缸喊话林书,声音朗朗的:“还未出酒,哪!”“哪”也是有停顿的,却像琴声的澎湃。林书从煤油灯下的书里抬起头,回应道:“酒娘狠着劲地发酵呢!”糜先生嚼一口旱烟味儿,吞下一嗓子的聒噪,静候比赛结果。糜先生结结实实做好了胜利者的姿态,跟林书较量一番酿酒水准:是我的经验了得?还是你的理论知识了得?一样品质和数量的糯米,一样品质和数量的酒酿,就看酿酒人的水准和耐心。出酒多,米糟稠,为上品。糜先生的实践经验长出林书的理论知识二十年,不打一个结巴。由此,糜先生叼着一袋晃悠的旱烟,叼着十足的精气神勘验林书酿的一缸子米酒。林书依然在煤油灯下翻阅几张轻飘飘的书页,回应糜先生,漫不经心:“酒娘狠着劲发酵呢!”糜先生狠着劲跟林书比输赢。
林砚看祖父对着酒缸喊话,开始迷恋酒缸的魅力。除此之外,糜先生和林书常常对着她念叨:“酒缸会淹死人,不能到酒缸里玩。”两只挺着大肚子的酒缸是林砚身躯的百倍,平日里,酒缸放在廊下,它的使命就是等待隆隆的雷声过后,一场刻骨铭心的瓢泼大雨。几个响雷后,雨点打起噼里啪啦声,敲打着被烈日烤晒的瓦片。接着,瓢泼大雨从瓦片唰一下,再唰一下……一阵袭过。糜先生和林书戴着斗笠,身着蓑衣,揭开大缸上的盖子,用雨水清洗内壁。林砚睁着不解的眼睛,追着糜先生和林书的屁股,拼着稚嫩的嗓音喊:“大缸不能盛水,酒娘会淹死的,酒娘会淹死的……”她以引吭大叫跟哗哗的雨声比高低。酣畅淋漓的雨从斗笠和蓑衣上滚滚而下,从林砚的大眼睛里滚滚而下。干涸很久的大缸在隆隆的雨声里接受潺潺的洗礼,跌跌撞撞的雨卒子,齐不隆咚呛,一溜烟,滚进大缸里。一缸子干净的雨水,用来煮茶、做饭。
哗哗的雨从泪眼婆娑的林砚跟前下,下得欢呼雀跃,盖过了林砚的喃喃自语:“酒娘一定淹死了,酒娘一定淹死了……”糜先生跟林书唠一句:“夏天的雷雨,冬天的米酒,全仰仗这两口大缸。”林书的嗑另一句:“是哩。”父子俩重复着同样的话。六岁的林砚成为这场雷阵雨的主要攻击目标,从头到脚,淋个湿透,拖及后腰的两条长辫子滴答滴答淌着水。长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耷拉着身子,打了蔫。
年三十夜,最隆重的仪式之一,就是启开酒缸的盖子。明天是新年的起始、新春的起始。糜先生带着绝对的权威,查看林书的酿酒水准。他对着浮在表面的米糟,用勺子破一个洞,米酒不负众望,像一泓坚冰融化后春天的碧波,青中带绿,绿中含青,浓烈的醇香直冲糜先生的酒糟鼻。由衷地一句感慨:“好酒,好酒娘。”接着,一阵惭愧打红了他的脸,糜先生生硬的脸挤出欢快的笑,舀出半勺,递到林砚嘴边,林砚一个打闪,躲到林书的怀里。糜先生呵呵地笑着,直夸林砚:“不沾酒,像个读书娃子。”
林砚的机灵劲儿,不寻常。不沾酒,不寻常。两个不寻常,颇像酒娘,在糜先生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发酵。他捋着稀薄的山羊胡子,吩咐林书:“好生养着,这娃不寻常。”林砚还在曹氏腹中,文质彬彬的林书翻破了一本词典,找到这个铁鞋踏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砚”。砚,石旁加一个见,非凡物,笔墨纸砚,砚为其一。林砚,林乃木,砚乃石,刚柔并济,珠联璧合,胜林书也。
林书酿的酒超出了上品的要求,糜先生没了辙,认了输。最后来,林砚听祖父唠叨:“一样品质和数量的糯米,一样品质和数量的酒娘,真是理论知识比实践经验高明吗?”糜先生把旱烟杆子焖在嘴里,嚼一口烟,再嚼这句话,眼睛荒芜地盯着林砚家的酒缸,寻找关于理论知识的窍门。窍门就是林书的那句话——酒娘狠着劲地发酵呢!林书早就把答案告诉了糜先生,实则提醒糜先生不要老是揭开酒缸盖子,导致酒娘过早失效,糜先生就是不服气林书的理论知识。
糜先生像挨了闷棍一样难受,嚼着一袋子旱烟,寻思问题的根源。
林书用的方法也是实践经验,实践经验跟实践经验在较量,糜先生的操之过急和林书的处之坦然,糜先生焉能不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糜先生决意打破这个发着酵的发展规律,焉能不败?
林砚咬着祖父的耳朵,大眼睛盯着祖父桑叶一般的脸,把父亲的“酒娘失效”如实告之,糜先生这一口闷烟,塞住了心窝子。半晌,回不了神。乖巧的林砚看糜先生没了下文,怕祖父丢面子丢大发了,这口塞住心窝子的一口气回不上来,小手当成搓衣板搓着祖父的后背,糜先生的面子一点点红润起来。太阳的日头从冬日的午后,就在林砚搓的那几下,一个晃眼,白昼矮了下去.
悄无声息流逝的时间,不经意间,拎着林砚的个头往上蹿。林砚常听糜先生唠叨,绍兴良田不多,凭米票购米,糯米来之不易。林砚大脑里嗡嗡叫嚷的疑惑一日比一日蹿得高:凭米票购米,哪来这么多糯米酿一酒缸的米酒?酒娘也要米票吗?过一个新年,与亲朋好友一次欢聚,请酒娘酿一大缸米酒。绍兴人的生活,足够奢侈,足可炫耀。
从酒娘里回过神来的林砚,望了望明黄色旗子。生活中,处处存在着酒娘的影子,发酵着生活的五彩缤纷,给平凡的生活带来不平凡的幸福。破茧成蝶,都是迟早的事儿。林砚给酒娘下了这么一个有力的结论,她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