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慌

“时间都去哪啦？”、“是你妈什么东西！”如花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狠狠地扔在了床上，随口骂道。

如花骂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孪生姐姐貌美。貌美已经不止一次打电话来了，以前一般都是在晚上。这几天貌美似乎神经大调，电话打得是特别的勤，早上如花还在睡梦中就被手机的铃声给吵醒了。

“哎，怎么办呀？”骂归骂，貌美毕竟是自己的姐姐，再说自家毕竟欠人家的钱，自知理亏，对她又能怎么样呢？

“把手里的基金卖了吧”周全在一旁幽幽地说。“那怎么行呀，到年底能涨到35万呢！”两年前如花在商业银行里买了20万元的基金，三年后可涨幅到35万元，如果现在卖出的话，最多只能拿到25万元，损失可就大了！

“还是卖了吧！卖了就可以还掉李文化家的钱了。”李文化，貌美的丈夫。一个月前李文化在县民政局周全的办公室里，可怜巴巴地向周全诉说了家里遇到的困难。

貌美和李文化的宝贝女儿李璐璐，在柳杉县双语实验学校读高三，今年面临着高考。由于数学拖后腿，成绩在班中只能中等偏上，要想考重点学校重点科目有一定的难度，想走大学“点招”路线。李文化有一个远房的亲戚在武汉大学做党委副书记，对方传过话来学校点招费需要60万元，还不算其他杂七杂八的花费……没等李文化把话说完，周全就知道他来的目的。

周全清楚记得，两年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李文化也是坐在这张沙发上，不同的是那次李文化是求着自己，把手中的二十万块钱帮他“放”出去，是一脸的讨好和笑意。而这次李文化是一脸的苦相和哭相，差一点就没哭出声来。周全没有吱声，只是一个劲地听着。他心里明白，自己再多的辩解和说法都是无力的，在李文化那里都会变成脱词。因为李文化根本不会相信王明在跑掉之前没有还他的钱，就是相信了，倒霉的应该是他周全，而不是他李文化，他还得如数还李文化的钱。

王明，是周全的中学同学，是乡下一所小学的老师。十几年前，王明的老婆朱晓红在城郊开了一家农资门市，卖肥料、农药、塑料薄膜等物资。几年下来，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商品房，还买了一辆普桑，除此而外手里还有十几万元的存款，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也还算红红火火。

时间到了新世纪之初，大概在2005年左右，柳杉县刮起一股民间非法“集资”之风，老百姓叫做“放爪子”。集资者以高倍于银行的利息从别人手中借来钱，投放给房地产开发商或参与其他一些非法经营活动，从中获取高额利润。借款利息由最初的两分、三分、四分到后来的一毛、两毛。高额的利息吸引了不少人参与其中，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有国家的工作人员有，也普通的老百姓。一时间风靡了柳杉县的城乡大地。不少人不仅把自己手中的钱全部放出去，还从别人手中借来钱放出去。形成了你把钱放给我，我再把钱放给他，他再把钱放给别人的“放爪”链条，利息在不断地翻涨。有不少人都从中发了横财，一夜暴富者比比皆是。

人有了钱就会追求一种高贵的生活。穿高档的衣服、鞋子，抽高档的烟，喝高档的酒，开豪华的轿车。车大都是宝马车，每天柳杉县大街上有无数量宝马车来往穿梭。柳杉县被网名民称为“中国宝马之乡”。县城里的大小饭店、宾馆、歌厅、茶社、洗浴中心，每天的客人都是爆满。有人甚至为了吃一顿早饭，把车开到了省城南京。听说有一爪王从南京夫子庙的茶楼上撒下一大叠钞票。真正到了那种“有钱就是任性”的地步！

王明就是这些发达的人中的之一。最初王明只是把家里的十几万放出去，一年之后便变成了几十万。第二年王明不仅把几十万放了出去，还从别人手中又借来几十万也一同放了出去。就这样，王明在不停地借不停地放不停地收，手里的钱就像滚雪球似的，变得越来越多，等到了第三年，王明手中的钱已经达到了八位数。

人等有了钱也就会变得大方起来，底气也就变得十足了起来。本来王明和周全几乎是不来往的，一个是乡下的小学教师，一个是县民政局局长，王明感觉差别较大，所以很少和周全在一起玩。可是等有了钱以后，王明表现就不一样了，经常会主动邀请周全去吃饭、唱歌、洗澡，在周全面前炫耀自己的宝马车，劳力士手表。也就是从那以后周全便与王明便混在了一起了，不知不觉就被卷入了“放爪”之风中，也从中也捞取了不少好处。身边的亲戚朋友听说了，都来找周全帮忙，把手中的钱放出去。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2009年底，柳杉县最大的“爪王”因在澳洲开赌场失利，手中几亿元资金丢失，同时房价跌落，开发商手里的房子卖不掉。这样“爪子链”就断开了，形成恶性的连锁反应，许多人放出去的钱再也收不回来了。这时候痛哭流涕者有之，哭爹喊娘者有之，欲跳楼自杀者有之。柳杉县出现了白天黑夜上门讨债，绑架、软禁债务人进行逼债，亲朋好友瞬间反目成仇，大小爪王纷纷外逃等众多慌乱的现象。王明就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待周全找到朱晓红时，朱晓红说她早已经和王明办理离婚手续，王明所有欠款和她无关。

“钱无论如何都要还给我呀！”李文化的声音打断了周全的回忆。在经过一番诉苦、磨蹭之后，李文化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了，这是他走出门时，撂给周全的最后一句话，口气听起来似哀求又似命令。

“算你妈什么东西！”周全心里愤愤地骂道。当初李文化把钱交给自己的时候，自己曾提醒过他，还是不要放的好，万一放飞了怎么办？李文化信誓旦旦地说，放飞了不找他！最后连借条都没让他打，李文化说，他们谁跟谁呀！对呀，他们是什么关系？

以前两家人在生活和花钱上，根本不分你我。如花和貌美几乎是天天腻在一起，一起去买衣服，一起去买菜，一起去外出旅游。双休日貌美一家三口几乎都是在如花家度过的。自李璐璐出生后，如花就把她视作自己的女儿。无论是买零食还是买玩具，有儿子周彬彬的就有李璐璐的。

貌美和李文化两口都是教师，靠拿死工资过日子，李璐璐所在的双语实验学校是柳杉县最好的一所民办学校，每学期都需要花两万多元的费用。周全原来在乡镇工作，从财管所会计做起，后来一路升迁到乡镇党委书记，两年前调进了县城当了民政局局长。如花从楚州财会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县财政局上班，如今也做到了科长的职位。由于如花家的经济状况一直比貌美家强。所以如花在心里上一直想照顾貌美一家。平时如花和貌美在一起逛街的时候，都是如花主动掏的钱。包括前年周全找人帮忙把如花调动到县实验小学送人的烟酒，都是他们家的。现如今他们两家人因为放飞的二十万块钱竟然成了陌路人，甚至是成了仇人。

和周全成为仇人的何止是貌美和李文化，还有张军和刘红梅。张军是周全的发小，刘红梅是张军的老婆。张军和周全是同一个村的，他们自小在一起玩耍，是一起上的小学、中学，又是同时考取江西财经大学的。毕业后，周全被分配到乡镇财政所，张军被分到了县国税局。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是好同学，好兄弟。他们在不仅在生活上不分彼此，在穿戴上也不分彼此，三天两头两人就凑到一起来，不是吃饭，就是打牌、洗澡、唱歌。他们之间比胞兄弟还要亲，用张军的话说，他们只是多了一个姓而已。如花戏称他们俩是同性恋。就是这样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也成了仇人。刘红梅差点把周全送进牢房里。

一天早上，刘红梅在民政局门口拦住了周全，大声喧哗，周全是个黑心狼，她家的30万已经借给周全两年多了，现在连本带利已经涨到50万了，至今一分钱未见，如果周全再不把她家的钱还了，她就叫她哥刘大宝找人把周全的胳膊给剁了，再把人给活埋了，还扬言她要到县纪委告周全，告周全参加非法集资，让周全去坐牢……正是上班的时间，许多人在围观，有的人在幸灾乐祸，有的人在为周全打抱不平。最后还是门口的两个保安和局里的一个副局长把刘红梅拦住，周全才得以脱身。周全到办公室就立刻给张军打电话，把张军大骂了一通。张军当初也和李文化一样，是求着周全把钱借给王明的，也信誓旦旦地说过，钱放飞了他不绝会找周全。

张军在电话里反复赌咒说，不是他叫刘红梅找周全的，如果是他就不是他妈养的。半个小时后，张军开车到民政局门口，把刘红梅拽进了车里，然后便一溜烟地跑了。

中午下班回到家，周全告诉了如花，如花大骂刘红梅是婊子，不讲一点良心，五年前在县里“严打”时，刘大宝因聚众斗殴被县公安局拘留了，还是周全找人说情给放出来的。平时两家人在一起吃饭、唱歌什么的，也大都是她主动付钱的。如花说，是不是狗东西张军和婊子刘红梅商量好的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周全嘀咕着说，张军不会吧，我们是多年的好兄弟，但也不好说。他们心里很清楚，如今到了这种地步，谁还顾及亲情、友情的？连貌美和李文化都天天上门逼债，何况是张军和刘红梅呢？

第二天，周全找到张军决定把盛世家园的一套价值60万元的商品房过户给了张军。在办理过户手续时，张军一再强调，不是他让刘红梅去找周全的，还说钱算他妈什么东西，比起他们兄弟感情来，粪土不如。周全苦笑着说，我只是不想死得那么早而已。

把房子过户给张军是如花的主张，因为如花真的被刘红梅的话给吓住了。一段时间柳杉县频频发生债主找青皮、混子绑架、软禁债务人的事情。那些青皮、混子把债务人关进宾馆、黑屋子里，进行拳打脚踢，灌辣椒水，不给吃不给睡觉，施尽百般折磨。甚至有挖坑活埋人的，听说泥土已经填到脖子了，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非出人命不可。还有万一刘红梅告到县纪委，周全不仅会丢了官职、工作，还会坐牢的。如花越想越是害怕，为了周全的安全和前途，只好把房子过户给孬种张军了。

早上貌美打电话来，不用接就知道也是来逼债的。昨天下午貌美就到财政局找过如花，因为她听说王明在跑之前曾经给过周全一笔钱。如花问她听谁说的，貌美说是听李璐璐说的。如花说根本没有这回事，貌美不相信。晚上如花到貌美家里，等李璐璐下晚自习回到家，问李璐璐听谁说的，李璐璐说听她大舅说的。如花又打电话给她大哥，她大哥说听她妈说的。如花本想骑车回家问她妈，但已经是深更半夜，她妈一定是睡了，然后就回自己的家。在路上如花哭了一路。当车子骑上运河大桥时，她真想一头栽下去。钱薄，钱薄，钱让人的关系变薄，情感变薄，真他妈的像一把杀人不见眼的刀！

如花和貌美这对姊妹花，一直是父母心中的两朵“骄花”。自小姐妹两就聪明漂亮，乖巧听话，学习勤奋刻苦。她们在生活上互相照顾，学习上互相鼓励。有什么好吃好穿好玩的，貌美都会想到如花，让着如花。可如今为了钱貌美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让如花感到心疼心痛。

“卖就卖吧！”如花流着眼泪说。她心里虽然是一千个不愿意，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没事，钱没了，我们还可以再挣，等钱还清了，我们就轻松、安稳了。”周全抚摸着如花的肩膀说。

“只是貌美和李文化太可恨了，一点也不讲究情分，我们之前已经把他们的20万本金还给他们了，现在还逼着我们索要20万的利息。”

中午，周全打电话给他的一个在南京银行上班的大学同学，说想把商业银行的20万基金转让给他。那个同学听了高兴地满口答应了，因为他深知股市的行情，自己绝不会吃亏的，当天下午他就把25万打了过来。

晚上，周全和如花一起把20万送到了貌美家。貌美和李文化在接钱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他们也没说什么。他们也不想说，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在回来的路上，周全牵着如花的手，迎着夏夜里习习的凉风，漫步在柳杉县的中心大街上。

一年之后，柳杉县在县体育馆召开了一次“打击非法集资公捕、公判大会”。被逮捕、判刑的大小爪王有十几个，王明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