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记不清了，可能落在列车上，也可能是车站。”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些旧物……”

其实后面应该加上一句“但还蛮珍贵的”，然而念念最终把这几个字咽了回去。都说不值钱了，又说珍贵不是自相矛盾吗？本来人家就爱搭不理的，若是再听到这种奇怪的话，估计真会把念念的电话当成恼人的恶作剧了。

念念的确是打电话过去求助的，她在途中丢失了一件行李。那是个黑色帆布袋，塞得鼓鼓的，就算不经意间被人当成值钱的东西拎走也不足为奇。从坐高铁到几次换乘地铁，光顾着赶路的念念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丢了东西，只得如无头苍蝇般四处询问。各处工作人员皆表示并未发现类似物品，也没有人提交失物招领。兴许是念念一问三不知的状态令人起疑，电话那头总传来生硬而不耐烦的声音。

尽管遭受冷落，念念还是像履行手续那样，不厌其烦地挨个打听。就算结果不尽人意，念念的心情依然是平静的，这种平静令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知是因为她早预料到如此结局，还是她暗暗意识到丢东西这件事本身正符合她的某种预期。

“没找到吗？不会给人顺走了吧？”

“多半找不到了，算了。去散步吧！少了件东西轻松好多呢。”

小望来接她的时候，她几乎把可能落下行李的地方问遍了。真不像刚丢东西的人呢，看上去完全不担心，现在还乐呵呵地外出散步。但她既然还能把各种电话打了个遍，说明那是一袋她珍视无比的旧物。难道她若无其事的神情是装出来的？说不定念念自己也无法确定。

这是一座对念念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所以小望答应带她到处转转。赶路累了一天，明儿再好好逛吧，有几个地方一定要去。可她今晚刚放下行李就要出门，想让小望陪她随便走走。明天将是新的一天，趁今晚去看看不夜城的夜吧。念念还真是没变，从小到大都是个捉摸不透的人。那就走吧，听听夜的声音也不错，你听过夜的声音吗？小望也没变，总爱顺着念念的思路讲些同样捉摸不透的话。

既然是不夜城，那么这儿的夜肯定是有声音的。如果没有人类的存在，夜还会有声音么？那是另一回事了。至少现在看来，喧嚣的夜才是理所当然的风景。突然安静下来的话，反而很不习惯，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人们似乎热衷于用各类声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五光十色的声音点燃了寂寞的夜，夜里的人们有时却更觉寂寞。夜不为谁而活着，人比夜寂寞。

他们走上一座人行天桥，离天空近了几分。然而天边那弯月牙儿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永远也触碰不到。是因为它太渺小了么？念念发觉他们站在桥下的时候，是不会想着去摸一摸月亮的，因为这时的月亮有一种得不到的美。只有在一步步接近它的过程中，将其据为己有的欲望才越发膨胀。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幻想得到月亮，又有多少人一开始就刻意保持距离，只遥遥地欣赏这抹独属于天空的灯火呢？

“你还记得不？以前我俩在月亮底下捉迷藏，那会儿总觉得月亮很大很亮呢。”

“跑到哪儿都被月光跟着，简直无处可藏了呀。”

“说起来，那时候的夜晚可静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或许夜原本就是安静的，此刻听到的车声、人声、音乐声，都不过是夜的身外物。当时年幼的他们并不会在意这些身外物，才感觉夜是如此无声而纯粹。当然，人的记忆多少都是有偏差的。下意识丢掉不愿记起的事，只保留美好的部分，甚至再给美好的部分添油加醋。所以最真实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呢？答案恐怕早已消失在回不去的岁月中。

不过，那黑色帆布袋里装着什么，念念还是记得清的：略微褪色的毛衣、快要穿坏的跑鞋、明显破旧的玩偶，还有一点零散的杂物，总之都是些旧东西。一堆早该换掉了的旧东西，有意无意地被念念收拾进同一个袋子，再不知不觉被她弄丢在路上。她是打算带着这些充满回忆的物品来到新城市、开启新生活的，倒也不是刻意，只是本能。就好像护身符似的，有它们的陪伴就不至于胆怯不安。

她与它们的缘分到此结束了么？新地方再也容不下旧事物了么？为什么偏偏丢的是这一袋呢？幸好啊，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念念暗自庆幸的同时似乎也发觉，自己的一身行囊也许过于沉重了。

经过露天篮球场时，破了洞的铁丝网将激昂的赛球声清晰地传到耳边。高处那盏巨大的照明灯堪比正午的烈日，迎面袭来明晃又刺眼。在这种白昼一样的夜里，球员们似乎更加兴奋活跃，像是要把一整天的情绪通通倾泻出来。球场上谁也不认识谁了，只有篮球从这儿传到那儿。不论是否被投进篮里，它终究得落回地面。拿起又掷去，重复这项动作的不仅是球员，还是许许多多奔跑在诸种赛场上的人们。他们拿起的究竟是些什么，最终又将掷到哪里去呢？

小望以前也爱打篮球，现在却玩起了跆拳道。没准过不了多久，他又换了其他爱好，然后把上一种丢得干干净净。如同前仆后继的海浪一般，不断地自我粉碎、自我重塑。虽然小望更换喜好并非什么新鲜事，但此刻看到篮球场的念念还是忍不住调侃起来。

“你还会三步上篮么？小学体育课教的那种…哇，进了！蓝衣服那队。”

“红队看着不太行啊，动作也不标准。”

“那你行你上呗。”

“篮球啊，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了。”

其实念念也不知道小望为何放弃了篮球。只是单纯地喜新厌旧，还是有些什么难言之隐？有时候会偶然惊觉，自己并不了解那些我们自以为很了解的人，念念现在就是这样想的。不过呢，无需为此而烦闷苦恼。哪怕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哪怕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未来总有些日子是要分别的。在看不见彼此的这段时光里，他们都要成为新的自己。

对于久别重逢的念念，小望也会有这种感觉吧。为何要来这座城重新开始呢？念念没有说，小望也没有问，就像她也不曾问过他，放弃篮球究竟有什么缘故。他们还是有默契的，这点倒没变。

与那片篮球场渐行渐远后，夜稍微寂静了些。路边的大树好似已经沉睡过去，温柔的晚风摇不醒它，清脆的虫鸣做它的摇篮曲。夜是虫儿们的狂欢。在黑暗的庇护下，虫儿们肆无忌惮地歌唱。随着夜的流逝，它们也将沉睡过去，到下一个夜里再次苏醒过来。醒来将是新的一天，任何生命都是如此吧。若要迎接新的事物，就必然有什么东西要被遗忘。

弄丢那袋行李仿佛是命运对她的呼唤：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吧。踏上新的土地后，一切从头来过。原来上天也在帮她强行戒掉回忆，事到如今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疲惫不堪。夜更深了，虫儿的歌声越发响亮，念念的思绪也将到达顶点。什么从头开始，说得多轻松啊。可当真正要付诸实践时，还是会躲到某些温存的回忆中去。毕竟未来是如此飘忽不定，若是肆意去谈论，相当于对它的冒犯。反正它总会来的，不管谈论与否，它都会来的。

多么神秘而虚无的东西啊！永远无法看清，永远无法抓在手里，永远平行在同一世界里。人们耗费一生在它后边追着，直到生命的尽头。无怨无悔么？也不是，可能更多时候会觉得枉费心机，有种什么都难以掌控的无力感。就像一边看着被捏烂了的泥塑，一边感叹自己技不如人。这样看来，听天由命似乎还要轻松许多。然而，人们总还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造出什么样的作品，所以才一厢情愿地憧憬着、努力着。

小时候他俩经常讲到未来，仿佛各种可能都畅想过。因为那会儿他们并不具备复杂的知识，也没什么可追忆的事情，只剩一脑袋天马行空的创意。这样也挺好，无需担心未来能否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知道有这么一个可以期待的东西就足够。可他们回不到过去了。此刻听到的虫鸣似曾相识，但终究不再是以前的虫鸣。

念念和小望走过一排排街灯，朦胧的暗影流过一条条街。被抛在后面的灯火依然亮着，虽然早已被路人忘却。不过将来也许会有人漫不经心地提起：那片街区很繁华呢，就像走在好多好多的星星底下。说不清是街灯像星星，还是星星像街灯。总之念念和小望那明亮而渐趋模糊的过去，就犹如身后已经远去了的微光，看似疏离，却充满了回忆。

“有些地方，其实不用经过立交桥就能到达呢。”

“当然啦。不过在立交桥上行驶的感觉，总是和桥下不一样吧。”

“所以跑在不同地方的车，在路人眼中也像是天差地别的啊。”

此刻他们站着的位置，正好可以望到不远处的立交桥。上面依旧车来车往的，宛如时间昼夜不停地流逝。那是另一个世界么？车辆们飞驰在各自的轨道上，时而并行，时而交汇，最终消失在各个方向。像爬行在半空中的甲虫似的，与天上和地下隔绝开来。刚才他们在天桥上俯视桥下的车辆时，至少感觉人和车身处同一世界。车轮切割地面带来一霎的轰鸣，虽然来不及细听就如疾风倏然而去，但他们明显感受到整座桥在微微地颤动。夜是孤独而冰冷的，桥下的车与人共情着，半空中的甲虫们却浑然不觉。遥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甲虫……

其实没什么新鲜的事物。今夜的所见所闻，在记忆中几乎都能找到类似的印象。夜晚奏出的曲，那些被放大的人声、车声和音乐声，实际上都大同小异。然而念念确信此刻她行走着的，是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尽管她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在此漫步的场景。本该是多么无助的夜晚，东西丟得莫名其妙，周围的一切如此陌生。然而当黑夜将其个性渲染到极致时，人仿佛也从中找到了自己。黑夜麻醉了很多东西，就连人也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沉重的过往，也抛掉了难解的未来，人终于回归了自己，漫无目的地聆听夜的歌唱。

他们沉默了许久，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本该如此。其实念念不过是一个人走在街上罢了。小望现在在哪儿，是否和她欣赏着同一片夜景呢？念念无从知晓。甚至连小望到底是谁，她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她的发小，也许是她将要认识的人，又或者只是某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但她知道，每到一个地方，小望都会来接她，然后陪她在夜晚的街上散步。小望仿佛无处不在，循着她内心的呼唤而出现。可他又像天边那弯月，任意去解读和想象的同时，也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

她抬头去找月亮，却只看见孤零零的一团暗云。在这略带凉意的初秋，月儿却似薄冰融化在炽热的烟云中。看不见月亮的天空，很容易就让人迷失方向。可是相比之下，这时候的人们是否少了些难以放下的执念呢？

世界上有好多个小望，每个小望都是唯一的。她是为了见他而来的么？四周的声音都像是他的声音，他替她回答着、祈祷着。小望对念念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跟她的发小似的，共享着许多回忆。他们可以一路沉默地走着，也可以随意聊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他也如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好多东西等待她去追寻和发现。小望仿佛就是那个将过去与未来相连的人。

好久不见了吧，小望！遥远的记忆只能泛泛地追溯。在月亮底下捉迷藏、放弃痴迷多年的篮球，这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如今看来早就不重要了。借此虚构一段和小望的过去，倒也能安抚一下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没关系，大胆往前走吧，熟悉的小望也在前方等着你呢。丢掉沉重的旧物，才可以迎来新生呀。念念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来自小望的呼唤，来自她的心声，也来自耳边若隐若现的、夜的吟唱。

月亮又出来了，不动声色地凝视一切。四周的云徐徐地散去，既像展开的幕布，也像燃尽了什么之后，几缕正在远去的轻烟。还在挂念它们吗？褪色的毛衣、穿坏的跑鞋、破旧的玩偶……大家都有各自的故事。再也记不得它们是如何来到她身边的，她与它们的相遇就像奇迹。不论幸运与否，它们也陪她共度了一阵不短的时光。是的，当时她都接受了，接受了这些各有瑕疵的事物，接受了许多猝不及防的邂逅。既然如此，那么今天她也得接受它们与她猝不及防的分别么？她多想问问天上的月，问问这整个深沉的夜，尽管答案早已如星光闪烁在她的心中。

总有一天会见到小望的，他就在这座城的某个角落。念念就是为他而来的，现在她可以大胆地承认。可是见到了他又能怎样呢？她能够彻底地拥有他么？连耳边的虫鸣都渐渐微弱下去，大概小望也已经坠入了梦乡。丢了那袋东西多少还是令她有些扫兴，但一想到她将与小望共享着同样的风景，她开始觉得这座城的夜晚异常地美丽。多希望此刻他也漫步在这夜里啊，哪怕她与他最终都要擦肩而过。不要紧的，小望永远都是小望，不属于任何人的小望。难道有谁可以随意就将小望据为己有么？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小望，小望住在许多个不同的地方。与其说去某处追寻他，不如说他就等待在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他会来接我们的吧，然后一起在夜晚的街上散步。黑夜会让一切重新开始，黑暗会将内心的声音照得明亮。带你去看看这座城吧，有几个地方一定要去。好呀，去听听夜的声音吧，那一定是和小时候不一样的声音呢。念念和自己对话着，就像在和那个一起长大的小望交流。连接了过去与未来的小望啊……

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的，更不知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醒来便看到刺眼的白昼，日光像泡沫一样塞满每个空虚的角落。念念背着背包，走在昨晚走过的街上。小望也曾走过这条街吗？那是白天还是晚上呢？反正她就这么向前走着，前往她认为的、小望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