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的女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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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结婚，那么每天都有人失恋。不论是失去实实在在的恋人，还是仅仅丢失了潜在的恋人。虽然前一种情形似乎要轰烈得多，但有时后者的悲伤并不亚于前者。毕竟恋爱之梦尚未成形就已破碎，也是件残酷的事吧。

雪璃以前从来没写过失恋，因为她总觉得失恋题材的作品多少带着些无病呻吟之感，她不想被读者贴上“怨女”的标签。况且，她也确实没尝过失恋的痛苦。直到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雪璃恍然发现自己也成了失恋故事中的悲情主角。

早餐端上桌的那刻，她突然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了H结婚的消息，并且得知他的结婚对象是M。也就是说，她还未得到过的潜在恋人H，被她同样十分欣赏的女孩M抢走了。

她该如何看待这件事呢？两个她喜欢的人找到了幸福，她本应替他们高兴。然而他们共享的这份幸福，却打碎了她向往的那份幸福。她没那么善良，在自己憧憬的恋人被夺去之后，无法面带微笑地送上祝福。她好像一瞬间理解了失恋人的种种疯狂，同时更加确信，人心存在着如此扭曲而脆弱的一面。

阳光如雨点般散落在树叶间，迷失了原本率真直白的模样。雪璃看着窗外随风飘摇的枝条，看着阳光被切割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持续不断地变换形状。或许这才是阳光的真面目么？只有在树荫下才看得见真实的它？

此刻，雪璃觉得自己也同窗外那阳光一样，在树与风的撼动下变得面目全非。好像只要透过一棵失恋之树，再刮起一阵回忆之风，她心里的各种情绪就会被分解成零碎的光点，在她跟前无比刺眼地晃动着。块状的、颗粒状的，总之各种形状的都向她飞来。雪璃感到丝丝眩晕，闭目了几秒，把视线收回到餐桌上。

不知道食物凉了没有，明明是平日最爱吃的，今天看着它却没有半点胃口。虽然这个季节的早晨确实不算凉快，但店里空调的温度未免也开得太低了吧。雪璃咬了一口煎得发脆的葱油饼，这种轻微的、像折断了什么似的声音让她联想到嚼冰块的感觉。不同的是，嚼冰块时，嘴里刺骨的寒气可以让大脑暂时忘却身体的炎热；而当前含着的那块还算温热的煎饼，却无法将雪璃的思绪从冰块那里拉回来。她在脑海里一遍遍咀嚼冰块，煎饼在嘴里嚼冷之后，就被她当成冰块吞下去。吞下去的冰块仿佛也将时间冻住了。

周围的食客换了好几波，整家店看上去像个巨大的旋转门。进进出出的人旋转在各个方向，唯有雪璃一个被封印在圆心，动也不动地充当橱窗里的饰物。店员来旁边收拾餐盘的时候，顺便朝雪璃看了一眼，同时瞄了瞄她面前的食物。每种她都吃了一点，但不仔细看的话，就像是一口也没动过。这让人想起小时候偷吃东西的样子：明知会被大人发现，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布局，设法用整体的和谐感去掩盖那些细微的痕迹。

一对年轻男女在雪璃正对面坐下后，她才发觉刚刚坐她对面那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已经吃完走了。有一阵子她还嫌他俩吵呢，当时他们似乎在抱怨某门科目的老师期末考试给分很低。换在平时，雪璃说不定会饶有兴致地听下去，就当顺便重温了下自己的学生时代。可今天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去追溯那段时光的日子，这样很容易使H和M的脸庞继续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所以，她尽量把大学生们的牢骚屏蔽掉，并及时把自己从回忆的陷阱中捞了出来。回忆？

说起来，回忆倒还是美好的。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前面的路时常显得广阔而深远，随时等着我们去探索和挖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东西被逐渐定型，给人留下无可奈何的失落感。当然了，也许回忆之美正在于它是回忆。如今为失恋而烦恼这件事，总会出现在往后的记忆中。那么到时候的雪璃，可以觉得它是美好的么？就算谈不上美好，以后她又有没有可能会以一种崭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呢？

雪璃觉得，就这样把失恋抛到久远的未来当中也不错，正好验证一下时间是否真是最好的解药。时间的神奇之处，难道在于它的悄无声息么？从两个高谈阔论的男大学生，到冷静沉稳的一男一女，时间在制造变化的同时，又总有些事物依然停留在原处。

面前这对年轻男女看起来像是常客，短短几秒钟就扫码点餐完毕。“老样子吧？”“嗯。”点完餐后，他们就没再说话，只是一起望向窗外。此时正好吹过一阵不小的风，虽然玻璃阻隔了它的声响，但依然能看见笔直的大树顶端掀起了柔软轻盈的绿色波浪。

婚后的H与M大概也是这样吧？上次见面是好几年前了，几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和事。雪璃印象中的H和M，都是冷静而沉稳的人，所以面前这对男女很快让她想起记忆中的那两个人。是啊，其实他们的气场很般配呢。她不必感到惊讶，也不必感到郁闷，命运自然会让相称的人走到一起。即使雪璃无法得知如今的他们是否还拥有这些吸引人的品质，她还是隐隐希望H和M永久保持那副在她心目中早已定格下来的美好形象。

不过，要使他们不变的前提是，H是H，M是M。两人必须是自由而分离的个体，就像从前那样。一旦他们合二为一，某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必然在发生着某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此，H便不再是H，M便不再是M。也许这两位沉浸在新婚欢喜中的当事人永远都不会想到，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在离他们不远的某颗心里，一种怅然若失的惋惜和遗憾正悄然升起。

她的H！她的M！雪璃一时不知该羡慕谁，也不知该怨恨谁。她感觉她同时失去了他们。明明是那样完美无缺的人，他们却选择自己重塑自己，非要携手打开一扇看似迷人，实则充斥着许多未知的门。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呢？雪璃不敢擅自用快乐与否来猜测，但她几乎可以断定，以后H和M若想恢复曾经那个野蛮生长的自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菜品上齐了，他们开吃了。女子把吸管插入纸杯中，吮吸着像是豆浆一样的饮品。豆浆？一幅画面忽然在雪璃脑海中清晰起来，那是一桌、一椅、一人、一书和一杯豆浆。M很爱喝豆浆的。以前上早课的时候，她的桌角总立着装豆浆的纸杯；抑或是她为抢在上课铃前冲进教室，就让手中那塑料袋里隐约飞舞起点点豆浆色的雪花。那是她少有的莽撞时刻。当她得以按时在教室里就座，当纸杯能够安稳地摆在课桌上，她的脸上又会浮现出平和的、淡淡的笑意。她现在依然爱喝豆浆么？

如烟的热气绵延不绝地翻滚，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在筷子上卷起一大圈后，再一口气塞进嘴里。H好像也是这么吃面的。雪璃有时候会在食堂看见他，偶尔还碰巧和他坐在相近的位置。偷看他吃面还是蛮有趣的呢，不过毕业之后就没有机会了。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此刻就动身飞到他所在的城市，找个理由约他吃饭，照样可以再现往日的场景。只是在这种提前计划好的饭局上，偷看的前提就不成立了，而偷藏在心里的秘密也再难完好无损地留存下去了。

原来，那些将人和人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是这样无常而多变啊。旧的纽带逐渐褪色、断裂，新的纽带也在源源不断地生成。虽说每个人生阶段都不乏与我们并肩前行的人，但若是这些人与我们的交集仅仅散落在某块特定的人生碎片上，无法再进行拼接与重组的话，很多缘分就到此结束了。毕业后的H和M是在哪里重新组合起早已掩埋于过去的人生碎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搭建起了新的纽带呢？还是说，他们之间的纽带从来就不曾断裂？总之，这是我尚未知道的交集。

那碗面的分量很足吧，否则他也不至于一直重复与H相似的吃面动作。犹如放映机出了故障，一直在循环播放早被看腻了的画面，有种再也去不到未来的恐惧感。那杯豆浆也是一样，可口得让人舍不得喝完吧，她含蓄而斯文的喝法像极了M，简直越看越像。

雪璃怀疑故障的放映机是刻意为之，提前将婚后H与M的生活点滴截出来给她观看。果然还是校园里的他们更令人怀念啊！不对，那时候还是他和她，不是他们。雪璃把最后几口甜豆花解决后，冲出了这家她以前最爱的餐厅。真遗憾啊，往后一段或长或短的日子里，她不会再来这儿了。

2

天桥下的共享单车租车点比往常受欢迎许多，雪璃庆幸还有最后一辆在等着自己。她感觉之前这里的单车老是密密麻麻的，几乎每次都可以供她挑选，但今天她只好骑上这辆稍显破旧的车，前往离这儿不远不近的海边。

那片海对雪璃来说是圣地一般的存在。每当她写作遇到瓶颈，或是因许多琐事而倍感压力的时候，她就会骑车来到海边。路上迎面而来的风携来一种失重感，四周景物化作了空气，人则在这团空气中飘飞游荡。而那片将天与地融为一体的大海，好似容纳了世间万物的所有心事，并以独特的方式替它们倾吐着、释怀着。每次去海边，即使未必都能满载着灵感而归，至少转身离开那片海的雪璃就像是刚接受完大自然的洗礼，由此踏上重新出发的旅途。所以她很喜欢看海，尤其在失恋的时候，她太需要海了。

早晨还热情似火的天气，到下午却冷淡了下来。阴天的海反而看着格外矜持，有意要隐瞒什么似的。灰蓝色的海水徐徐地翻来又涌去，任凭季节的更替、岁月的流逝，永远也不会老去。大海啊，明明连接了山川陆地，触碰着地球的脉搏，为什么又显得如此疏离和与世隔绝呢？

从天空的方向传来客机掠过的声音，一道不甚清晰的划痕很快就被浮动着的云层所吞没。那算是客机为天空画下的生命线么？一笔朦胧的草稿竟也试图去预言天空的寿命，真有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呢。雪璃把目光转向海面上，眺望那许许多多斩不断也抹不去的波纹，忽然明白这就是大海给它自己书写的生命线。它为自己赋予了永不落幕的生命，旁若无人地歌唱与嬉戏。而天空之所以享受着和大海一样的永恒，也是因为它从不认同他者为其勾勒的命运，执着地清空外来之物，回归最本真的自己。或许这就是所谓不变之变的奥秘吧。

人类世界里当然也有很多不变的东西，只是它们常常被变化着的东西所掩盖。如果屈服于表象，就容易陷入无止境的迷惘。然而，纵使人人都是理智的哲学家，那世间所有情思都会因此而消散殆尽么？

客观地讲，H和M的婚事并未给雪璃造成什么损失。不过是另一座城市里上演的无数情节之一，也不过是昔日两位和雪璃谈不上亲密的校友。可区区一则远在天边的讯息、短短几行中规中矩的印刷字体，却在雪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既然从未得到，又何谓失去呢？她本该像无事发生那样，继续着习以为常的生活，偏偏她那习以为常的生活里存在H这样一位潜在的恋人。很奇怪吧，人类就是如此奇怪的生物。呼吸、触摸的都是真实的东西，有时候却依赖幻想而活，并期望能在幻想中度过此生。

雪璃虚构了一段与H的恋爱，并在得知他与M的婚事后，虚构了自己失恋的情境。没错，看起来的确是虚构。其实H从来都不曾属于过她，也就不存在什么M从她手中抢走了H这种事情。然而对雪璃而言，失恋的情绪实实在在地侵扰了她。每个人眼中都有一个世界，在雪璃眼中的世界里，她确实失恋了。潜在的恋人就不是恋人了么？正因为有成为恋人的可能，才给人希望和慰藉吧。要是这种可能性被一把剥夺了去，就好比走着走着的钢丝突然断了，自己不得不跌回暗夜一般的深井，徒劳地摸索下一个灯塔的方向。下一个灯塔存在么？存在的话，又在哪儿呢？

雪璃觉得此刻飞过头顶的那只离群之鸟和自己很像。同伴们三三两两地簇拥着，朝相同的地方飞去；唯有它孑然一身落在后面，思索着追赶还是离开。如今的雪璃也感觉自己被抛到了某个角落，也在为前方的进退和来去而斗争着。

她甚至想过要去找Z，他和H可是莫逆之交，而且他俩也在同一座城市。如果成为和Z关系密切的人，就能够逐步走进H和M的世界。当然，雪璃不可能介入他们的感情。她只是猜想，或许真正去接近和了解这两个人，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既然幻想已经无法维系下去，就只能彻底地掐断，所以她需要一个祛魅的过程。若是以前，雪璃哪舍得过多地走近H呢？她不愿拿着放大镜看他。理想中的人之所以能被称为理想，很大程度上是我们与其保持了一定距离的缘故。她之所以把M当作同龄偶像般的人来看待，也是同样的道理。就像远眺的海景与乘船近观之景相比，往往是前者要更为波澜壮阔。但现在雪璃不需要壮阔的海景了。再如何壮阔，她也没机会拥有了，不如就此登上一艘船，去看看有瑕疵的大海是什么样的。Z正好是可以扮演这样一艘船的角色吧？

好讽刺啊，在这种时候才想到Z。他明明是个优秀可爱的人呢，感情还真是不讲道理。雪璃以前拒绝他，是因为他不好么？不是这样的。再好的人也是有可能被拒绝的，看上去一无是处的人未必就不会被某个命中注定的人发现闪光之处。现在的雪璃倒是对Z产生了些许惺惺相惜之感，同时觉得和Z在一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真要去找他？冷不丁被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女孩说了句意图不明的“其实我还蛮喜欢你”，他会怎么想呢？

雪璃甚至开始设想一些奇妙的场景。在某个半真半假的世界里，H和M是恋人，而她和Z是恋人。每逢节假日，他们四个便相约喝个茶或吃顿饭。H和Z还是从前那样，一到饭局就兴致勃勃地聊球赛；而雪璃和M则聊聊喜欢的电影，顺便再互相分享有关另一半的趣事。“世界杯那会儿，H动不动就熬夜看球，讲也讲不听呀。”“嗐，Z也是那样，看起球来巴不得饭都不要吃呢。”几句淡淡的怨言交换过后，再以一句无奈中夹杂着幸福的“这些男人啊”结尾，诸如此类，便是雪璃和M相聚闲谈的日常。想到这里，雪璃还真有点马上就给Z打电话的冲动。

无法否认，通过与Z成为恋人，从而更加深入地接触到H和M，雪璃或许很快就能摆脱失恋的情绪。虽然还是无法得到H，但那种因落单而产生的孤独感会随着与Z的成双入对而消逝。况且借此机会融入到H和M的圈子里，也比在远处徒然地叹息好得多。就跟攀比似的，非要在H和M面前显露一番，证明自己的美满并不输给他们，由此才得以抵消内心的嫉妒。看吧，我也不是孤身一人了，H和M喜结良缘并不意味着我将无所依归；我也有Z呢，我俩和他俩并列，谁也不得罪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过，还是让这些场景停留在想象中吧。当雪璃回忆起Z那张真诚的脸后，她又打消了要和他重续前缘的念头。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她不得不去利用曾经那个善解人意的少年？如今又怎么能肯定他没有其他心仪的对象呢？只因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连自己的感情也要虚伪地包装一番再拿去变卖么？算了算了，往事就随风去吧，雪璃和Z早该走向各自的未来了。毕竟往日有关雪璃的记忆，以及她和Z没能持续下去的缘分，某种程度上对Z来说也是一种伤痛吧。再说了，万一人家的伤疤早已痊愈，她又前去贸然揭开，岂不是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雪璃期待的一场雨看来是下不成了，低垂着的云层背后透出微弱的霞光，一道颜色不太分明的彩虹也悄然浮现在天边。这下不成的雨，犹如雪璃哭不出的眼泪。压抑而低沉的情绪凝成黑云，就这么久久地悬在半空中，难以被风吹散，亦无法化作雨水释放出来。阴天原来这么神奇啊，落雨或放晴，变明或变暗，简直可以切换自如。若真能来一场倾盆大雨，雪璃也许就顺势在雨中放声大哭了。反正淋湿脸颊的不知是雨还是泪，天空的哀愁便是她的哀愁。那现在算怎么一回事呢？天空似乎想绽开笑颜了，雪璃还打算接着抑郁下去么？

其实那弯暗淡而轻盈的虹让雪璃感到很舒适。浅浅的蜡笔随性一抹，无需涂改和润色，也不屑与谁争奇斗艳。就这样依偎着缓缓散开的云，再随暮色降临而平静地褪去。人要是也这样随遇而安就好了。雪璃仰望着彩虹，不由得猜测起另一座城此刻的天气。他们是看不到这抹虹的吧，但也许那儿的天空挂着一轮巨大的落日。为其驻足停留也好，视而不见地向前也罢，彩虹和落日总会有离场的时候。当然，在未来的许多个瞬间，它们又将再次登场，一定会的。此刻彩虹下的雪璃，以及落日下的H、M和Z，谁都一样行走在离场与登场交替循环的人生里。雪璃已经意识到，她该从上一幕风景中离场了。

快到家的路上，雪璃偶然发现一只纤瘦的白猫呈弧线状跃入了草丛，此后便不见了踪影。猫是怎么看我们人类的呢？它们也有属于自己的痛苦、幸福和欲望么？昏黄的街灯下飘过一阵风，那片草丛随之舞动起来，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海。

3

雪璃的新小说即将发表在下期杂志上，接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她堕入失恋那天的一个月以后了。回想起来，就像刚做了一场不知何时能醒来的梦。准确地说，是雪璃有意不让自己醒来。她可是头一回当失恋的女小说家呢，她还要继续当下去。

没错，那篇新小说就是以失恋为题材的，这是雪璃第一次写失恋。她终究还是成了自己之前所鄙夷的“怨女”啊，雪璃忍不住自嘲了一番。不过现在她有了新的看法，那就是偶尔当个怨女也没什么不好；而失恋呢，也未必完全是件坏事。雪璃能写出这篇小说，就是得益于此次突如其来的失恋。此外，促使她将失恋之苦诉诸笔端的，还有一封陌生读者的来信，那是雪璃在失恋的第二天收到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甚至不像写给别人看的，而是在自说自话。不过这倒是勾起了雪璃的兴趣，她反复琢磨着那几行日记一般的文字。女孩在信中写道，她苦恼于抑制不了的嫉妒心；自己常常分裂成两个人，那个无法衷心祝福别人的自己令她厌恶。女孩的笔迹很冷静，却挡不住喷涌而出的迷茫。雪璃仿佛从中看到了女孩的剪影，窥探到那颗隐匿在大大咧咧外表下的心，竟是如此地敏感而不为人知。

为了让自己的敏感不为人知，女孩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吧。只有在写给陌生人的信中，她才会展现自己的另一面么？其实雪璃和她很像。不，或许很多人都很像她。若两个不一样的自己同时暴露在阳光下，会惹出不少麻烦吧，毕竟他人难以分辨哪个是真正的你，也难以接受两个天差地别的灵魂同属于一个身体之中。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隐藏起另一个有着更多缺陷的自己，然后将那个更为美好的自己摆在人前。不过呢，人本来就是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来回游走，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的支点。支点会变，因此人也在变，但人们始终走在寻找支点的路上，这个事实不会变。

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雪璃没想着要给女孩回信，因为她不知道该回什么。她只是觉得此刻的自己也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很想要祝福H和M，另一个却嫉妒他们的幸福，尤其是嫉妒M得到了H，嫉妒她得到了雪璃得不到的幸福。为什么偏偏是M呢？如果换成一个雪璃不认识的女子，她可能还会好受一些。偏偏是M的话，她们之间就不得不蒙上一层难以言说的隔阂。雪璃依然想和M成为朋友，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她，纯粹的感情变味了。

好奇怪啊！倾心于同一个人的两人明明算是气味相投，有时候却很难将彼此的关系维持下去，只因爱情是无法共享的。这么看来，要是当初雪璃如愿和H在一起，那他和被雪璃拒绝过的Z是否也再难做朋友了呢？正是H和Z的关系让她白白放跑了主动追求H的机会么？且不说他们会作何反应，首先雪璃就提前替他们尴尬。她不想背负什么，干脆就带着遗憾一逃了之，而如今这份遗憾终于以加倍的痛苦偿还给她。尴尬和遗憾，哪一种更难受呢？除了二选一，就没别的办法了么？实际上雪璃完全可以寄希望于H和Z坚固的友谊，只考虑为自己的感情而努力奋斗。但她还是退缩了，她宁愿选择那种轻松而无所顾虑的生活，哪怕是冒着H被其他女子夺走的风险。一开始还相安无事，可当H被人抢走这个假设成为事实之后，悔恨的心情便找上门来了。世界上当真存在无悔的决定么？人心真是难懂。

放下这封信后，雪璃索性写起了小说。趁着失恋的情绪最为新鲜火热，也借着在信中倾诉心事的女孩给她的勇气和启发，雪璃正式涉足了失恋题材。既然失恋都能来挑衅她，为何她就不能利用失恋呢？得知婚讯的一瞬，骤然化身冰冷极地的餐馆，举手投足酷似H和M的年轻男女，从容而若有所思的大海，渺远的、仿佛将转瞬即逝的虹……昨天的种种场景悉数在脑海里回放，敲在屏幕上的字宛如一颗颗细小的火焰，闪烁着明亮而忧伤的色彩。雪璃一写就是两周。她在笔下人物的故事中，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过直到小说完稿，她也没找到答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答案，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连失恋都分许多种，失恋的人也一样拥有形形色色的未来。那么雪璃的未来呢？骑车去看海那天，她决心24小时告别失恋。然而直到现在，多少个24小时过去了，她仍旧在失恋的情境中徘徊游荡。即使做不到，也要有这个信念吧。24小时不行，那就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

一辈子可是很遥远的呢，雪璃还不敢想象。但她已经决定要做失恋的女小说家了，反正先这么做下去。一篇创作转型的小说即将问世，一个新的雪璃也即将诞生。她拿出纸和笔，准备给女孩回信。信的内容很简单，也像在自说自话。雪璃想告诉女孩，她并非一个人，因为至少还有雪璃也在探索着另一个藏在暗处的自己。或明或暗，亦正亦邪，都是自己。人生不就是一场不断在许多个自我之间找寻归宿的旅行么？

雪璃特意在一个与那天相似的清晨寄出了回信，然后走进那家久别的餐厅。那会儿还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来了呢，人的事情真是难料。这回没看到那对让她想起H和M的年轻男女了，但雪璃似乎还是一个月前那个沉浸在失恋当中的女小说家。下午会像那天一样由晴转阴么？这次的大海依旧不愿显露它的真面目吧？不过估计看到那弯彩虹的可能性不大了。雪璃回到失恋的原点，准备重走一遍当时的路。下一篇小说的梗概雪璃已心中有数，接下来她该去酝酿失恋的情绪。难道此后立志书写失恋的雪璃真得一辈子活在失恋之中了么？也许吧，除非她投入新的恋爱，或是H和M重返单身。当然，雪璃还不至于去祈祷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给H和M送去了新婚祝福，虽然是迟来的祝福。听到他们热情洋溢的声音，雪璃仿佛置身于学生时代，眼前是大口吃面的H、拎着豆浆赶早课的M，还有跑完步用上衣擦汗的Z。祝福里有真心，也有回忆的美和现实的痛。毕竟雪璃依然失恋，而且还将继续失恋下去。不过好消息是，没有失恋，就没有失恋的女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