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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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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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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涩

(孙韶峰)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写作,源于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我很想证明我在文学方面是有潜在的能力的。在阅读了大量课外书籍的同时,我发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发生了变化,身体和思想的发育开始不对称起来,我的性幻想也与日俱增,性情变得狂躁,那些黄色思想充盈脑际,学业每况愈下。

我的农民父亲平日里沉默寡言,每次开完家长会回来,总拉长着马脸,要不就是粗暴地抄起扫帚把恶狠狠敲过来。我内心鄙视这个半文盲的父亲,每次见到这个魔头就躲得远远的。

那些日子里,我与父亲势不两立,不愿与他多说半句话,放学后也不着急回家,逗留在街角报亭翻翻明星画报,听街头录音机里传来的靡靡之音,时而想想我的乔丽君。       

我和乔丽君是通过同学介绍认识的,那个年代时兴书信传递。确切地说,初三的上半学期,我意外收到了一封来自异地学校同年级女生的来信,信封上注明鹤鸣亲启,转信人不得折叠等字样。寄信人字迹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女生手笔,从字迹深浅横竖转折等可以看出她是个爽快之人,这方面我的小脑特别聪明。班主任姚老师把信递给我的时候,眼神意味深长,又像刑警审讯嫌疑犯。最后,班主任用食指在信封上轻轻弹了两下,最后不忘告诫我要把精力用到学习上之类的话。我接过信笺后,心潮澎湃,阳气升腾。我目送班主任走出教室后,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我感觉拆信封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会是谁寄来的呢?信封里突然间抖落出一张照片,连忙捡起来偷偷塞到书桌下端详起来,照片里的女孩长着一双大眼睛、樱桃嘴,是美女,还真有点像林青霞,我的胸口扑通扑通狂跳。收到如此美丽的照片和书信,我怎么会无动于衷不心花怒放呢?抬头环视一下教室,确定没人在意我的举止,我才镇定下来慢慢打开书笺,数行娟秀的钢笔字引入眼底:  

鹤鸣同学,你好!

   我叫乔丽君(你可以叫我晓君或丽君),现就读山阳县中,和你同届,也属狗。经常听我闺中密友谈起你,说她所在的学校有一位多才多艺的帅哥,能歌善舞,能说会道,又写了一手遒劲的好字。她还说有一次在公交车上碰到两个小流氓骚扰,是你勇敢挺身而出帮她解了围,既会武术,又会写诗,能文能武!今天冒昧给你写封信,希望我能成为你的笔友。我也挺喜欢唱歌跳舞,还喜欢现代派诗歌,最近写了几首新诗,你能帮我看看吗?

          诗与照片一并寄上!

    祝一切如意!

                                                      诗友:乔丽君(上)

 

见信后,我一边按原来折叠的痕迹小心叠好放回信封里,一边想象邮筒那边的陌生女孩,一股甜蜜的滋味泛潮涌动。乔丽君这个名字让我联想到海峡彼岸那个叫邓丽君的红歌星,唱靡靡之音,红遍华人圈。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常见社会青年留着长发,在街头提着四喇叭收录音机,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大有颠覆革命歌曲之势。我小舅舅就是听了邓丽君的歌后,弃红歌后爱上了靡靡之音,还留着一头不男不女的长发,下雨天也戴着个蛤蟆镜。小舅舅平日里穿那种紧身包屁股的裤子,在那个年代流行这种喇叭裤。若陌生人初次相见,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学校为了杜绝社会上的这些不正之风,严禁传唱邓丽君的歌曲。其实,学校越禁的东西,学生越来劲,老师成了最好的广告代言人。本来我也不知道邓丽君是谁?经老师大力宣传后,我才知道原来说的是住在宝岛上的一位女歌星。我上课浑浑噩噩,课堂之外的知识却特别开窍,凡是学校提倡的我都认为是灌输猪脑的,凡是学校明令禁止的就是时尚潮流。老师越是反对的事,我就越想搞明白,越想掺和进去,所以,一有空闲就直奔我小舅舅屋里,抽小舅舅的烟,喝小舅舅的橘子汁,偷听台海那边的靡靡之音。

邓丽君的歌,确实好听,软绵绵的,有着一种忧伤和怀旧情绪,又似三月和风拂面,节奏舒缓,百听不厌。邓丽君的嗓音不知不觉中会煽动起单身男儿的某种非分之想,比如,我一听到她的歌声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乔家大院那位写诗的女孩,没日没夜想念我梦中的女神乔丽君。   

乔丽君的诗,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能倒背如流。我不得不承认自读了她的诗歌后便疯狂地爱上了她,她的诗歌里透着青春的气息,美得惊艳、晕眩、呼吸急促,美得让我不能自拔。我后来怎么回给她的信,以及信的具体内容已记不起来了,但大致意思是说我很想见个面聊聊云云。我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表示愿意见面。这么快就去见一个陌生女孩,一个我臆想中熟悉又陌生的女诗友,反而有些局促紧张起来。她信里说,她家在古钟园附近,那里有一口百年老钟,有一个美丽的湖,还有两棵千年老银杏,她说她在千年银杏树下等我。

                         

我把周日要去见乔丽君的事跟兄弟陶华吹嘘了一番,这小子听得眼皮老往上翻,吧嗒吧嗒咽口水。陶华说我在瞎编故事糊弄他,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硬要跟我一起去验证,说我把她夸得像仙女般。我说陶华你去了碍事,你夹在中间不就成了“电灯泡”吗?周日你妈给你新买的那件夹克衫借给我穿一天,给你五支烟作交易怎么样,要不再加两支?够你抽上两天的。

陶华说:“不是一定非要跟着去,万一她要是不出来,我怕你一个人在湖边想不开。我与你保持百米距离总可以了吧?”

我正想着招术如何拒绝他,上课铃声响起,我拍拍陶华的肩膀说:“好吧,可你要记住进了公园后我们装着不认识,你也别跟过来,这事更不能张扬出去。”回到课堂上,我算计着星期天见了面怎么说,送什么礼物?她长得会不会比我高?会不会嫌我土?整堂课上脑子乱哄哄的,老师的话全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周日,我和陶华搭上了去县城的公交车,看到车窗外满是嫩黄嫩黄的油菜花,我斟酌着要不要写几句充满爱意的诗句送给乔丽君,一路冥思苦想,脑袋隐隐作疼。

“三月/诗人依上梦的翅膀/给你/所有春天的盎然/有花的芬芳/草的清香/以及绿油油的诗句/……”想着想着,车就到了县城,我下了车赶到湖边,不小心撞上一棵歪脖子树,树上的叶子稀里哗啦掉了满地,这可是我刚写的诗句啊,我着急着大呼陶华陶华……这小子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乔丽君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真像大明星林青霞,看上去似乎更纯情,眼睛笑起来还是那么大,那么妩媚动人。我赶紧拉着乔丽君的手,感觉酥酥的软软的手掌心,也许荷尔蒙起了作用,我浑身发抖,血液喷张。啊!我的手不听使唤了,我实在憋着难受……乔丽君那樱桃小嘴不知施了什么魔法,像磁铁,更像鱿鱼的吸盘把我紧紧吸住……不要啊!啊?!你这是在犯罪,你这个强奸犯!陶华用力猛拉,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待我惊醒过来,下意识去摸了摸滚烫的内裤和一大片粘糊糊的精液……

东方刚露鱼肚白,我赶紧起床换洗内裤,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背上书包,做贼似地溜出了家门。此刻,我既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自己终于长大了,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并且销毁了证据;害怕的是我心里从此有了犯罪感,虽然是发生在梦里头,但我总觉得是自己思想不健康造成的。那些日子里,诱惑我的一个是邓丽君,一个是林青霞,这两个大美人像鸦片般侵蚀着我的处男之身。

自那天起,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衣兜里备着一把木梳和小圆镜,没人时不忘拿出来照照、梳理两下发根,养成内裤天天换的习惯,还自己动手洗。我老妈表扬我开始爱清洁讲卫生了,她哪里知道我天天梦遗。

周日,我和乔丽君如约而至。乔丽君没有我想象中的妖媚,她大方得体地招待了我们,并请我们在惠南镇上吃了一顿午餐。这让我有些失望,那天我话很少,陶华的话却特多,那双贼眼老跟着乔丽君转,我真后悔同意带陶华出来,那天回程路上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一个月后,乔丽君约我在古镇大街口的牌坊下相见。新场古镇离我们学校三里路,这座破旧的老镇却被命名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乔丽君指的那块牌坊是当地人纪念明朝朱国盛三代二品官的,是新场镇比较有名的古建筑,故名“三世二品坊”。我们约好上午9时见面,由于我当时还没有手表,车到站后生怕迟到,心急火燎地赶过去。新场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不知道乔丽君先到了没有?

牌坊下,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人头。远处,似有一位苗条婀娜的少女正在左顾右盼,那一定是丽君。我挥舞着鸭舌帽,边喊边挤过去。

新场古镇,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吸引着四方游客,古镇上每天都这么热闹。我告诉乔丽君,新场镇原来是盐民用海水晒盐的场所,其繁华程度曾一度超过上海县城,是当时浦东平原上的第一大镇,是上海浦东规模最大、历史建筑数量保存最多、最为完好的文化古镇,我对于古镇的每条小巷和每个店铺早烂熟于胸。

我和乔丽君沿着洪西街一直走到巷尾,走进了广袤的田野。这是番茄、豇豆、茄子,那是灯笼辣椒、扁豆,面对这些农作物,乔丽君还能一一辨认,但韭菜和麦苗、马铃薯和地瓜、山芋就分不清了。乔丽君说,来你们农村真开了眼界,我以为马铃薯是长在藤上的,芋艿是长在河里的。她忽然指向前方的一片玉米地大声欢呼:“我看见红高粱了,我看见红高粱了。”说着奔跑过去。“那不是高粱,是玉米。”乔丽君说,果然看走眼了,有几株已露出玉米棒红缨。乔丽君摸着外凸滚圆细长的玉米棒说,真漂亮,真新鲜。边说边往里走,我紧随其后。

“这玉米地真像郭小川写的《青纱帐》,不是你帮我辨别,真分不清哪是高粱秸哪是玉米秸,更分不出甘蔗和甜芦粟,你懂得可真多。”乔丽君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我。忽然感觉呼吸急促起来,我慌乱地侧转身准备出去了,没想到我的手被乔丽君酥软的手抓住。乔丽君说:“我们等会再出去,我觉得玉米和花草的清香还没嗅够,你再陪我说说话,感觉这个世界安静极了!”

乔丽君挺拔的身姿和微微凸起的乳房,在我眼前摇晃。乔丽君伏在我耳畔深情地吟诵起来“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 想起了青纱帐,我怎能不迷恋甘蔗林的风光! 南方的甘蔗林哪,你竟如此翻动战士的衷肠。 哦,我的青春、我的信念、我的梦想……”

乔丽君的纤纤玉指在我的手心里发烫,我血液喷张,脚却在发抖,我另一只手情不自禁一把搂紧乔丽君柔软的细腰。我的嘴却没有勇气去亲吻她的小嘴唇,而是脸贴着脸,将乔丽君紧紧地拥在怀里。乔丽君被我唐突的举止愣了一下,继而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我们在玉米地里长久而深情地相拥。

“你真漂亮!”我贴近乔丽君的耳畔轻声柔语起来。

“你才发现啊?”

“让我亲亲你的樱桃小嘴?”

乔丽君的跨左右摆动起来。我急躁地问:“你这是拒绝还是同意了?”

“你真坏!”

我的唇不由自主地贴在她的唇上,舌尖试探性的伸入她甜美而温柔的嘴。我感觉乔丽君的乳房犹如两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在我胸前蠕动。我另一只手从腰部移到胸前,轻轻解开了第一粒纽扣……此刻,我脑子里回荡着电影里一男一女高粱地里做爱的情景,全身血液沸腾。

“汪——汪——”

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机耕路上,一只大黄犬朝着我们的方向狂吠。

“快走,有人来了。”

乔丽君和我被那只讨厌的恶犬吓得惊魂未定,我拉着她的手赶紧往反方向逃窜,跑出一段路后,乔丽君咯咯地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乔丽君反问我如果刚才没那声狗吠,你接下来想干什么?我发现我的动机被乔丽君洞悉,耳根脖子和脸莫名地火热起来,乔丽君一手捂着嘴笑,一边拉着我手说慢点走。我感觉背脊渗出了虚汗,乔丽君的笑充满了恶意。

逛了一圈后,肚子确实有些饿了,我说我请她吃下沙烧卖。乔丽君似乎还沉浸在游乐中,忘了吃饭时间,经我提醒,说肚子真饿了,我们在环城东路海鲜火锅店饱餐了一顿。

临别上车时,乔丽君与我约定,每周一封书信往来,说要给邮递员叔叔增加一点工作量。果然,分别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来自惠南镇白云街1128弄302室乔家院的来信。信封左下角几个赫然醒目的字:内有照片请勿折叠!这是丽君惯用的伎俩,她隔一段时间去照相馆留个影,然后寄给我留存。我把乔丽君的照片起初夹在日记本里,后来放枕头底下,随着照片越来越多,干脆贴在床头墙上。我告诉乔丽君,每晚睡前或第二天起床,我必给我的“女神像”请个安,亲个吻!

有一天中午,陶华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开开眼界。我跟着他一路小跑来到学校不远处的养牛场,快到一间破旧的仓库时,他转身用食指贴着嘴唇竖起,示意我轻点声。陶华弓着背,猫步向前,然后从门缝大一点的洞眼往屋里偷窥。我赶紧推开他,紧张而兴奋地往里面张望,除了几件农具,一些饲料和干草之外什么也没有,我破门而入。陶华说他刚才明明看见一对男女正在媾和。陶华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如何脱得一丝不挂,如何抱在一起,说那男人的胸毛如何如何密,那女的皮肤如何如何白,还说那男人的命根勃起来有这么大、这么长,陶华肯定地加重了说话的语气,还用手势作了一下比划,我半信半疑。

     陶华指着一处被碾压过的草垛痕迹说,刚才他们就躺在这里做爱。从现场丢弃的两张手纸及种种迹象可以判断,陶华没有说谎,我能想象出来这对男女纵欲疯狂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通知我?”

     “我不是跑过来告诉你了吗?”

     “等他们干完了才想起通知我,你分享了整个经过,这分明就是有福不同享的具体表现。”我失望地离开了现场。

   我小舅舅看过毛片,陶华偷看过男女做爱,我却只看过猪与猪、狗和狗,要不就是公鸡跳到母鸡背上的交配。我错失了和乔丽君做爱的机会,乔丽君后来说,如果那次我硬要来的话,她倒愿意尝试,并牺牲一下。

“山阳县中的那位乔同学你是怎么认识的?” 班主任锐利的目光像把刀子插进了我的肺部。

课后,姚老师把我叫到她办公室,问我最近身体哪里不舒服,我摇摇头。老师说我最近课堂上神情恍惚,经常走神,是不是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之外的地方去了?她语重心长地说,老师做学生时也有书信交往的经历,老师不反对男同学和女同学正常交往,甚至可以通过聚会、书信讨论等形式交流,谈谈学习体会,理想抱负什么的,但谈情说爱是学生最犯忌的,大家可以坦诚交往。姚老师火眼金金,苦口婆心,有的放矢,我以沉默表示反抗。

  “老师也不可以侵犯别人的隐私,私拆学生的信件就是犯法,学生我在没弄清楚您是法官还是犯法者之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我愤怒到了极点。

   班主任突然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老师明显为了缓和气氛,继而转身去倒了杯清茶放在我面前。她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让我坐下说话。

  “老师也是替你着急,你上课老走神我这不是帮你找原因吗?初三是关键的一年,今天把你叫过来,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你集中思想听课,争取毕业后考上一所好的学校,为学校、老师争光,为养育你的父母争光,更为你自己争光。”班主任老师看起来有些失望的样子。

   临走,她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我知道是乔丽君写给我的,信封有被私拆过的痕迹。 

    鹤鸣挚友,您好!

    我最近心绪很低落,老记不住英语单词。上午被老师叫去训斥了一番,可能是我们秘密约会的事情被老师发现了。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了你,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你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这也许就是缘分。我早已把你的照片和我的照片剪贴在一起,放在钱包里,没事我就端详你,我特别喜欢你气宇不凡的眉宇和眼神,你是我的白马王子!

    可是……马上就要毕业考试了,学习很紧张,任务也挺重,每天有做不完的功课。为了我们的共同许诺,我们再拼搏三年高中,说好了一起进京念书,实现我们的理想目标,我建议:我们暂时停止一切交往!

    请你原谅——我梦里飞翔的鹤,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见你呢?

    祝你学习进步!万事如意! 

                                                                        永远牵挂着你的丽(上)

                                

窗外,太阳火辣辣地炙烤大地,热浪袭人。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此起彼伏,我赤膊短裤扒在硬板床上发呆,这个暑期显得特别的漫长、难熬。

  我的农民父亲大汗淋漓回到家中,嘴里叽里咕噜自言自语,好象是说今年的考分怎么还没张榜公布。我知道他又去了学校,这个夏天他比我还着急。其实我心里最清楚,当场的考题答案全是瞎蒙的,如果能被哪所重点高中或者中专录取,那是八辈子祖上高香烧出来的,初三我到底掌握了多少有用的知识只有上帝知道。那一年,乔丽君的诗和书信却成为我的全部,至今记忆犹新,还能倒背如流。课本作业对我而言,早已心生厌倦,我希望早点结束学生生涯,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也隐隐感觉到我读书的历史使命行将结束,我和乔丽君的关系也随着这个暑期考分张榜日的来临而结束。

果然,乔丽君的来信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字数越来越少,收到乔丽君的最后一封信时,信纸上就简简单单的一行字:“这辈子欠下的,记着下辈子还。” 我欲哭无泪。

我苦涩又美丽的初恋如同二月的花蕾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这么快凋零了,我想我以后的人生将永远栖息在这农村一亩三分田里,乔丽君则继续滑翔在她的北大梦想和诗歌王国里,还会遇见她的同道人。

  我半死人一样有气无力地跟我的农民阿爸说普通高中不念了,准备子承父业伺候黄土。  

啪——”我的泥腿子老爸将手里端着的茶碗狠命摔了个粉碎,他在我房间里吞云吐雾,猛抽他的“飞马牌”烟,地板上烟屁股横七竖八扔了满地皆是。

“你真的想好了做一辈子农民?”

“做农民又不是丢人的事,我有力气,我能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

“好吧,从明天开始跟着翠花出工,你好好跟着她学,明天凌晨4点起来拔秧苗,我让会计明天起给你计工分。”

    我爸是生产队的最高长官,他的地盘他说了算。说完两只手习惯性地放到背后,气呼呼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这时,妇女队长正好路过我家门口。“牛哥,肝痛又发作了,你干嘛和孩子发那么大脾气?自己身体要紧……”我看见妇女队长搀扶着我老爸出了村口。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睡意朦胧中被翠花推醒。翠花露出两个小酒窝,脸快要贴到我脸上了,她手里提着两只秧板凳。我闻着翠花芬芳的气息,感觉特别的清爽,一咕噜爬了起来。翠花比我大三岁,初中没毕业就回乡务农,在田里却是一把好手,已连续三年争得妇女组工分最高,干活属她最快。常听我奶奶唠叨,哪个男人要是娶了翠花这个女人做老婆,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也许我是翠花带的第一个徒弟,翠花早上穿了一件玫瑰红上衣看上去特别精神。我踉踉跄跄跟着翠花走在田埂上,走进广袤的田间地头,开始了我的农民生涯。 

   没走多久,我们便赶到秧苗区,我看见我的农民老爸正在和妇女队长眉来眼去、眉飞色舞,有说有笑。妇女队长向下传话,妇女两人一组,每组一行,大家务必8点之前拔完秧苗,拔干净了才可以回家吃早饭。我和翠花被分在一个小组。翠花先给我示范了几下,要求我按照她的动作指令操作。我试着拔了几把,不是秧苗被我拔断,就是大块泥巴连根而起。翠花抿嘴一笑,手把手教我如何勾住苗根,如何用力,如何捆扎。翠花说,手心向内先着地,用食指扣住苗根,这样既不会拔断,又挡住大块泥巴。翠花的手,很柔软、暖和。原来拔苗也有这么多讲究,我奶奶说对了,翠花真是把种田好手。翠花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拔到我前面去了。我抬头看到了翠花滚圆的臀部,笔直的脊梁和纤细的腰身,在雾气缭绕中楚楚动人。我奶奶说,这样的女人会生孩子,还说娶媳妇要娶大娘子,女大三抱金砖。

   我发现自己这几个月身体长得特快,喉结越来越突出,发声变了,胡须也长出来了。我因为有了那次梦遗经历,可以算个男人了。我算计我若能娶到翠花这样的大娘子,一定能生出七八个儿子来。我傻坐在秧凳上做白日梦,翠花已经完成了她的包干任务,但她没有走,留下来帮我一起完成拔禾。旁边的张家阿姆开始说话了。

  “翠花,你这是在帮谁干活啊?”

   “人家干得欢,你瞎操心啥呀!”

   “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哎哟,你眼红的话,让咱队长也给你派个小白脸。”

    “哈哈哈——”

    翠花一言不发,手脚利索,三下两下就拔到我跟前。翠花拔苗技术娴熟,两手同时操作,颈部随左右手摆动,很有节奏感。翠花低头专心致志拔苗的同时,我看见了她胸前那对雪白的乳房极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活蹦乱跳。自从有了那次梦遗经历后,我就看什么不像什么。比如,看到土堆、白馒头就联想到女人的乳房,走在S型的路面会联想到女人的曲线,课堂上念ENGLISH就打瞌睡,上素描课就偷偷画女人的脸和要男人命的器官。

  我的初中学业就这样荒废了,我把过错归罪于我体内大量的荷尔蒙,归罪于靡靡之音和黄色手抄本。我深信,我的农民老爸是被我活活气死的。老爸活着的时候,棍棒伺候了我十五年,我恨了他大半辈子,父亲下葬的那天,我却哭得死去活来。我想起从前南码头那个算命瞎子说过的话。瞎子说我火命,颅后反骨,阳气太重。父亲终究拗不过我,撒手人寰,阳寿终结。瞎子的话犹在耳边,我深信我老爸是被我克死的。我老爸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将他未实现的事强加给他的大头儿子。我老爸说咱家祖上的房子店铺给小日本炸没了,解放前全家老少回到乡下务农,吃了一辈子苦,走了大半辈子烂泥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很光彩地从乡下的烂泥路一步步踏上城市的柏油马路。

   我老爸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引以自豪的聪明的大头儿子这次连个中专也没有考上,更气人的是儿子竟然决定放弃读书的念头。于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日子没法过了,我昼伏夜出,最后离家出走。不久,父亲便一命呜呼!我姑姑找到我的时候,声泪俱下,说我老爸临走咽气前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死不瞑目。

  我们这对父子冤家,前世定然欠了什么?我又想起南码头的那位算命瞎子。算命先生住在我外婆家隔壁,算命先生在上海滩小有名气,文革初被红卫兵揪过几次,他怕事,就没敢再设摊算卦。我听我老妈说,当年是她带头揭露封建余毒,并给他戴上了高帽子游街。我小时候经常去瞎子家里,和他一起听半导体里的苏州评弹。有时他摸摸我的脸、拉拉我的手。我说,常听外婆讲,公公算命很准的,公公您给我算一次吧。瞎子好像没听见我说话,继续听他的评弹。有一次,瞎子心情不错,拉着我的手说,给公公倒杯水,公公给你算命。

   瞎子说我命好,将来大福大贵,有人帮忙提携,必成大器。但生不逢时,玉石难分,因你后脑勺反骨,不好驾御。瞎子说我前半生历经坎坷,多有不顺,但每次能逢凶化吉。瞎子说我的生命线很长,爱情线丰富,日子会越过越美。瞎子摸摸我的额头说,天庭饱满,眉宇清秀,是个当领导的料,但没当官的命,只能鞍前马后替别人办事,你适合做文秘参谋,古称师爷。

    “公公您快说,我的大娘子是不是小杉?小杉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

   “你真阳充沛,很有女人缘。将来找大娘子不用愁,大娘子自己会找上门来。”

  “那我有几个儿子呢,我还要给我的儿子找多少个大娘子?”

   “你命里没有儿子,即便你讨十个大娘子,十个大娘子给你生十个闺女。”

   这不是在说我断子绝孙吗?我愤愤然离开了算命瞎子的黑屋子,就再没踏进过他家门槛。后来听我老妈说,瞎子泄露天机,逢人便说要变天了,要出大事了,果然唐山大地震前夕,死于心肌更塞。

  我现在回忆算命瞎子的话真的没有一句话瞎说,我老婆就是心甘情愿投进我怀里的那只兔子,我接她过门,没花一分钱,没办过一桌酒席,没有迎宾车队。我当时身无分文,家贫如洗,她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伺候我。我老婆妊娠期挺着个大肚子,很多过来人看见了她的尖肚皮都说是个男孩子,她还一个人偷偷去做了B超,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我日夜思念的乔丽君此刻或许正在课堂里记着笔记,乔丽君是一个认定目标不放松的人,她如此幸运地考上了重点高中,离她的北大梦想又靠近了一步。我一连给她去了三封信都不见回音,我肯定乔丽君是狠了心要忘了我了。

窗外,风雨大作,庄稼地里农作物被雨淋的声音和田间蛙虫的鸣叫声混合在一起,农民遇到下雨天就待在家里休息。我懒懒地躺在床上保持着睡觉的姿势,继而望望天花板,心情无比沮丧。

“咚咚——”我听到一阵敲门声,翠花已站在门外等我开门。

“下雨天也要去田里干活吗?”我问翠花。

“今天休息,我想带你去芦潮港看海,看雨蒙蒙雾茫茫的东海!”翠花兴奋地告诉我。

我就稀里糊涂地穿上雨衣跟着翠花出门了。我们在大中窑站牌等了十分钟左右,一辆从东昌路到惠南镇公交车停靠在小站旁,我们乘上公交车后环视车厢,发现今天的乘客不多,最后一排还有两个座位。车到惠南镇后还需要转车才能赶到芦潮港,翠花说我早上没吃饭,要去中转站旁买几个馒头或烧饼。

我靠在车站的座椅上,想起惠南镇上有我朝思暮想的乔丽君,会不会在这里邂逅她?正当我胡思乱想时,翠花递给我一瓶橘子水和两个烧饼,我狼吞虎咽起来。翠花一边劝我慢点吃一边用手轻拍我的背部。

“给点吃的吧,行行好。”一个乞丐站在我们眼前乞讨。翠花二话没说把另外两只烧饼和一瓶橘子水给了乞丐。“那你吃什么?”我正要阻止翠花,翠花莞尔一笑说,不饿。

要是再来一个乞丐你怎么办?”

“那就再去买呗,只要身上还有钱。”

“全世界有那么多乞丐你能施舍得过来吗?”

“人家是迫不得已才讨口饭吃,能遇见的都是缘分,我施舍几个烧饼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但人家暂时可以不挨饿了。”翠花说,活着不能只想着自己,帮助别人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随后,我们上了芦南线公交,一路上翠花跟我讲她小时候来芦潮港的情景,说她今天是来还愿的。我问她当年许了什么愿?她狡黠的一笑,说到了那里再告诉我,随后转向车窗外。

终点站到了,芦潮港原来是一个海边小镇,我们下车后往东走一点有一个渔人码头,再往东走半里是一片芦苇荡。我们肩并肩穿梭在半人高的芦苇荡里,隐约看见在芦苇滩的高地有人搭建了一个简易凉棚,坐在那里正好能看见东海,还可躲雨庇护。我和翠花席地而坐,望见一片宽阔的海面,有几只白色的海鸟正在细雨中飞翔。翠花说她小时候跟姑姑来过这里摘芦叶,年幼的她曾许下一个心愿,来故地重游一定会带她生命中的贵人。我被感动地差点落泪,握住翠花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翠花温软的身体依偎在我的怀里,其肉体散发的馨香极其舒适惬意,甚至美妙得令人麻酥酥的颤栗。

远处,海浪不厌其烦地冲刷着黄泥滩,海风微微吹拂着连绵起伏的芦苇荡,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个渔人码头,那片绿油油的芦苇荡,那雾茫茫的海,深深地烙印在我年少青葱的记忆深处。

     我就这么日复一日跟着翠花在田间劳作,真正体会到了农民的辛苦。每次收工前常常累得筋疲力尽,还好有翠花作伴,每天安排的工作翠花会帮我一起完成。我奶奶说翠花干农活是把好手,果然妇女们谁都比不过她,又快又利索。翠花只顾弯腰收割稻子,飞快的镰刀发出割稻根时有节奏的响声,我问翠花割稻累不累?翠花说干活哪有不累的,咱就这个命,叫我累了自己歇息一会儿,等她把她的包干区完成后再来帮我割。

十一月,又是收割和播种的农忙季节,农民们将夏季稻收割后马上翻土施肥,忙着播种油菜、小麦等农作物。我翘起二郎腿躺在刚撂倒的稻草上,望着蓝天白云,闻着稻穗清香,享受着明媚的阳光浴。

翠花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大腿,示意我坐起来。她指着刚从田埂上经过的小衫、陶华两位发小的背影跟我说:“他们刚才在笑你!”我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愤怒和忧伤涌上心头。是啊,我本该和他们一起上学的,如今我脸朝黄土背朝天,余生一辈子伺候土地了。“你不适合当农民,你吃不了农民的苦,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上大学,研究学问,远走高飞。”翠花可怜地望着我,劝我明年开春后复读再考。

我猛得站起来本想咆哮几声,却突然眼前火冒金星,一片漆黑,晕倒在地。醒来时,翠花左手臂搂着我的头,右手大拇指掐我的人中。见我醒过来,灌我喝了一碗大麦茶,又给我吃了两个红枣。翠花说我贫血,可能肚子饿了,让我回家休息。

受惊吓之后,我越发觉得自己不是种田的料,没有做苦力的身板,没有缚鸡之力,要想改变命运只能靠书包翻身了。晚上,翠花过来看望我,我说了自己的想法。翠花说,想读书是好事,明天起在家复习,你的农活我全包了。从此,翠花三天两头来我家,给我买一些复习资料或麦乳精什么的,我奶奶也把她当自家人,常留她吃饭,啃瓜子喝茶唠嗑。

一连数日,我不见翠花的身影,也没见她来我家串门,如隔三秋。翠花会不会生病了?我到镇上买了翠花爱吃的零食和水果罐头急匆匆地赶到翠花家。翠花的房门被反锁着,我扒着门板大声呼喊“翠花,翠花你怎么了?什么情况?”我隐隐听见翠花在闺房中压抑的哭泣声。不知翠花爹何时站在我身后,朝我咳了两声,并阴阳怪气地说,最近一段时间里叫我不要再来找翠花,添堵。添堵?!一股无名之火顷刻间窜到喉咙口又被我压了回去,毕竟是翠花爹,又不好发作,我将水果、罐头等礼品放在桌上拔腿就走。那晚,我躺在床上转辗反侧,一宿未眠。

翌日早上,我迷迷糊糊听见村东头哭声一片。我披衣下床,想去探个究竟,只见我奶奶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奶奶一边哭一边叹息道:“作孽呀作孽!”我扶着奶奶问哭啥?“翠花走了,上吊死了,才二十一岁啊!”我一下子五雷轰顶。我穿着拖鞋直奔村东头。翠花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民警正在勘察现场。翠花的七大姑八大姨趴在翠花的尸体边哭得死去活来,我拉开翠花家大婶,抱着翠花的头嚎啕大哭。

入殓后,翠花的母亲将翠花编制好的毛衣和围巾递给我,说翠花原本想等我生日那天送我,可她爸鬼迷心窍硬要将翠花许配给那户有钱人家。翠儿死活不肯,翠儿脾气倔,想不通,走了绝路。

我捧着翠花一针一线为我精心编织好的毛衣和围巾,眼前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和翠花的婚事就这样被翠花她爸活生生地拆开了,从此阴阳两隔。

 

   五年后的某个晌午,我远远听见邮递员大叔呼喊我的名字,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在我家门口嘎然而止。

  “挂号信,快去拿印章。”邮递员叔叔满头大汗地对我喊。“我没有私章,按个手印可以吗?” 我故作欲咬破手指的动作。“那倒不需要,你在这里签个名字也一样的。”邮递员等我签完名字后,按下车铃扬长而去。

  我接过信封,见发信单位是上海复旦大学,马上拆开挂号信,是上海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激动地跑回屋里对我奶奶说我考上了大学。我奶奶高兴地突然说不出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着我傻笑。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说要去给我老爸我老爷我太老爷报个喜讯。

我终于盼来了夜以继日焦急中等待的大学入学通知书,我揉揉眼睛,继而狠狠咬了一下手指头,确信不是在做梦。虽然我未能考上北大和乔丽君会师,但至少我已实现了我的大学梦。此刻,我忽然想起了不幸的翠花,这个美丽、勤劳、淳朴、善良的女人,给了我无尽的思念和无限的力量。我现在去她的坟前祭扫,告诉她我考上了大学,完成了她交给我的任务。我还要告诉她,在我的青葱岁月里,虽然我跟了她才两年半载,但我们感情真挚,温暖无比,她的言行举止,一笑一颦,永远地烙印在我心底;乔丽君虽只见过几面,却给了我无尽地回味和幻想,她的名字和她的诗文永远地停泊在我寂寞的心海里。这两个女人在我的人生旅途中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她们见证了我笨拙的青葱岁月,她们无意中成为了我生命中的贵人,我青春的甜蜜,永远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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