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母
(孙韶峰)
去菜场的途中,我见一位白发苍苍极像我祖母的老人在路边卖菜,便蹲下去仔细端详了片刻。老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整齐排列着各类蔬菜,向我推销她自己种的青菜、萝卜、芹菜,还有她花了一个上午摘的野荠菜。老人卖剩下的蔬菜总量不多,我问她全要了多少钱?老人显得有些兴奋,拿秤砣一一秤给我看,告诉我一共37元。我说全要了您也早点回家吧。老人高兴地将所有的菜装进一只大塑料袋里,我给了她40元钱后走了。老奶奶急了,追上来硬是将3个硬币塞给我,多么善良、淳朴的农村老妇人,多么像我那故世的老祖母啊!
由于父母长期不在身边,我的童年和少年大部分时间是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农活儿。小时候,祖母常带着我出去割猪草,告诉我哪些草是猪最爱吃的,哪些是牛爱吃,哪些又是羊、兔子爱吃的,并让我记住那些草的形状和学名。那年月,连饭也吃不饱,祖母隔三差五带我去挖野菜,口袋里偶尔会藏两个马铃薯,我说饿了不干了,祖母说再坚持一会儿,等挖完这把野菜后给你点心吃。祖母肚前围着一个布袋是放马兰头的,腰背后系着一个布袋是放野荠菜的,当一前一后两个布袋差不多满的时候,我们就收工回家了。
有一次,我和祖母去割猪草,经过生产队的大豆田时,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毛豆的香味。当时,正饥肠辘辘的我,乘祖母不注意偷摘了一把毛豆节,剥开后连忙塞进嘴里。不巧,被祖母发现了,但她并没有骂我打我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咽下去,继而留下了两行清泪。她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昂起头说:“宁(人)穷不能志短、否要(不要)贪图小便宜、做宁(人)要诚实”。
在祖母的眼里,我是一个聪明、听话、懂得孝顺的孩子,逢人总要夸夸她的大孙子。我3岁前的记忆几乎是祖母帮我填补的,说我未满一岁就会走路说话,知道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姐姐了,球滚进床底旮旯角落里,知道借扫帚把将球钩出来。两岁时,能用几只高低不等的小板凳依次排到房门,然后站在上面开锁,等等,几乎把我夸成了神童。祖母跟我说得最形象的一句话:你是我的大孙子,我把你当小儿子养。
我三岁那年,不幸生了一场大病,处于昏迷状态,祖母紧紧抱着我三天三夜,一刻未曾离开过。后来这病慢慢地好起来,但记忆力模糊。上学后成绩跟不上,父亲大发雷霆。祖母劝父亲不要急,更不要打骂孩子,命都挺过来了,还在乎成绩?被逼急了的祖母以绝食要挟,父亲无计可施只好作罢。我从小怕父亲,父亲在家的时候总躲到祖母的房间里,听祖母讲故事。
有一次祖母生日,她摸着我的头说:“你进了学堂,要好好读书,将来书包翻身,去城里工作。”说完把手伸进枕头套里,摸出用手帕包裹着的一叠毛票,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拿了7毛钱,临走又返回去拿了2毛钱,说要请我去镇上吃碗肉馄饨。到了集市一家面馆里,祖母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和一碗大馄饨。祖母把面条里的肉丝一根一根挑出来放我碗里,说男人吃肉长力气,那是我小时候吃到的最美味、最难忘的一碗肉馄饨。
父亲去世后,母亲仍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弟单住,祖母每天来看我们,帮我们倒马桶。有一次祖母生病了,我偷偷去倒马桶,被祖母撞见,气呼呼地抢去我手里的马桶刷子:“男人怎么可以倒马桶,将来会没出息的!”
收到新的入学通知书,祖母欣喜若狂,逢人便说她的孙子考中了。祖母烧了一桌子菜,破天荒地喝起酒来,从晌午喝到天黑,我第一次发现祖母如此高兴,喝酒海量。
后来,我到金山住读,每逢周末傍晚时分,祖母总是倚着门框张望,焦急等她的“小儿子”回家吃晚饭。周一返校前,祖母总是在我的书包里塞得满满的,不是萝卜、茄子干,就是烙饼,有时塞上两个熟鸡蛋。参加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少了,祖母却并没责怪我,盼望我早点成家。
祖父去世后,祖母搬到二叔家一起住,我每次回去带点零花钱给她,她总是不肯收,说将来娶媳妇自己要多攒点钱。记得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祖母高兴地拉着她的手合不拢嘴。临走时,硬要将她唯一值钱的戒指留给我女朋友。后来有了小孩,在金山安了家,多次邀祖母过来一起住,她总是推脱说身体差,路又远,不肯过来。
我接到祖母病危通知后心急火燎赶至卫生院,弟弟告诉我,祖母上午还好几次念叨我的名字,下午便神志不清一直昏睡着。我挨着祖母身边坐下,望了望昏睡中老祖母,泪水夺眶而出。握着祖母枯瘦如柴的手连唤了数声,我感觉祖母的手指动了一下。祖母微微睁开一只眼,嘴角在努力的蠕动,看得出她很想说话的样子,继而又合上了眼,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泪,十分钟后祖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祖母去世后,我把祖屋修缮了一番,将祖母的房间按她生前的格局摆放。我还买了新房,可惜祖母无缘与我一起分享。每每念及祖母,我感觉手指上依旧留着她的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