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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子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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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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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碗

 

我自命阳光开朗,可以天然免疫抑郁症,还曾经嘲笑过患有抑郁症的同学。但2019年我竟然得了抑郁症而休学。这一年我事事不顺,喘口气都会卡喉咙,托福考试一塌糊涂,汽驾考试亮了红灯,谈的女朋友也黄了。女朋友是我的大学同学,大二转学到美国纽约的一所大学。在我得知托福成绩的那天,我给她打去电话,说我想飘过千山万水去看你,和你在一起读书,可是托福不托福给我啊,我着急啊。她半天才回我话,打着哈气说,太累了,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我的黑夜是你的白天,谈恋爱和闹鬼一样,还是分了吧,离得太远了,我不想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我说,不远呀,我们生活在地球村,从北京飞到纽约也就十四个小时左右。从电话传来她的讥笑声,好的,一村,你找村姑谈恋爱更合适。这次电话后,她拉黑了我,删除了我的微信。

我是十月办好了休学一年的手续,父亲为我伤透脑筋,他说,哎,一村啊,怎么你也是一个情种啊!你就这点像你老子。

我的父亲是个腰缠万贯的商人,人们都说他猴精猴精的,什么商机,他都抢在风口上。他虽然属猴,但长得肥头大耳。我大学学得是工商管理专业,老师每次引用小米创始人雷军说过的“站在风口上,猪都可以飞起来”这句被无数创业者奉为经典的名言,我都会想起令我骄傲的父亲。虽然虎父无犬子,但这句老话并没有在我身上得到实证。我上学成绩一般,父亲砸下真金白银,请来的都是辅导机构的金牌名师,但我的成绩还是破铜烂铁。高考时我竟稀里糊涂的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父亲说那是你妈妈保佑你。我对母亲早已失去记忆,在我三岁时她就病故。父母感情深厚,父亲一直没娶,尽管多金的父亲不缺女人投怀送抱。世界上最有引力的金属不是磁铁,而是金钱。这是常挂在父亲嘴边的话。可是他每每想到埋在北京凤凰岭公墓的母亲,就黯然神伤地说,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你妈妈重生了,她跟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没和我享过一天的福。每逢清明节和大年初一,父亲都开车带我去给母亲上坟。

在家呆了一个月,中西医结合也没改善我的病情,抑郁状况反而加重。一天父亲带回家一个白瓷碗,告诉小时工张阿姨,以后要用这个白瓷碗给我盛饭。还提醒我吃药时要用这个白瓷碗盛水。他面色神秘,拒不回答白瓷碗的来历。说也奇怪,两个星期后,我的病情慢慢出现了好转,但我却当着父亲的面把它打碎了。

那是一天夜里,我从父亲的公文包里偷出一个药物处方,塞进睡衣口袋,然后从厨房取出白瓷碗盛好水,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在桔黄色的台灯下,药物处方上“肺癌”两个小黑字像潘多拉魔盒钻出的黑影陡然间放大,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向我扑来,让我一阵眩晕。清醒后,我想怪不得父亲这些日子烟戒了,晚上也不见有应酬了,原来父亲得了肺癌。我端起白瓷碗,碗水里不断闪现出小时候父亲陪我玩的各种场景,心想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有可能就要离开我,我的眼泪像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突然我卧室的门被打开,父亲笨重的身躯出现在门口,我一惊,白瓷碗从手里滑落,掉在了瓷砖地上,碎成了花瓣。

父亲蹲在地上,满眼的惊慌,心疼地捡起一块瓷片,“我的祖宗啊!”

我拿起药物处方,嘴唇有些颤抖,“爸……你怎么不告诉我……”

“爸不想让你难受……”父亲低头继续捡瓷片,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脆弱。

“奶奶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我不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停顿了一下,可能是想起远在老家黑龙江的奶奶,“一村,你也不要告诉奶奶,你要保密……也不要让张阿姨知道……”

我想抱住父亲,也很想像小时候一样让他抱着我。但脚下的碎瓷片轰然变成一座带刃的高山,又尖锐又清醒,把我与父亲阻隔,高山掩埋了我的童真,父亲的亲切,还有父子之间的亲密无间。岁月就像一个蹩脚的雕刻师,他唰唰唰地用一把杀猪刀悄无声息又无情地砍向我们,在我们脸上、手上、脖颈上留下他的刀痕,我们不知不觉地被削去了童真、质朴、亲切、自然……

父亲捡起碎瓷片站起来,眼里隐约有泪光,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让我感到陌生。褪去了一切如常的伪装,他显得苍老,像一棵古树。我伸手示意要接过碎瓷片,但他摇头默然走出房门,沉重而笨拙的脚步声,像是在地上艰难爬行的身影发生的喘息声。我呆站着,忘记了用拖把去擦地上的那滩水,洇在那里像是父亲无声的泪。

 

第二天早上,张阿姨找不到那个白瓷碗,着急地敲开我卧室的门,我告诉她被我打碎了,爸爸知道的。她摸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说,那个碗感觉像你爸爸的命根子,不知是不是古董,若被人偷走了,我嘴笨,说不清,道不明的,你爸爸会把我辞掉的。

我父亲喜欢从各种渠道收集古董,受父亲影响,从小我对修复文物就产生了浓厚兴趣,上高中时我想学美术,将来考文物修复专业,但父亲说必须读商学院的工商管理专业,将来从商,子承父业,守住家业。

到了午饭时间,父亲急匆匆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了那个白瓷碗,已修补好,手臂上又抱回一个有盖的广口青花瓷瓶。

“小张,快快,用这个白瓷碗给一村盛饭。”

“好的,”张阿姨笑着接过白瓷碗,“任叔。那这个大肚瓷瓶是盛汤的吗?”

张阿姨本以为领会了父亲的用意,但父亲皱了皱眉,摇头无语,抱着瓷瓶到他的卧室去了。

张阿姨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多嘴,那有用瓷瓶盛汤的,你看我笨得。”

我坐在餐桌边,双手端起盛着白米饭的白瓷碗,瓷碗失去了以前的光鲜,粘和处的裂纹像是父亲脸上的皱纹,是我一夜间把瓷碗变老了,还有父亲,父亲曾经生龙活虎的精神气也像瓷碗一样被我打碎了,消失在岁月里。瓷碗上的裂纹仿佛章鱼的触角,冰凉地爬向我的手背,然后爬满我的全身,我听到了身体慢慢分裂的声响,还有心碎的声音,身体像瓷片一样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父亲慢步过来,坐在我的对面,轻轻喊了我一声。声音像粘合剂,瞬间我像另一个被粘合好的瓷碗。

“一村,你怎么了,脸煞白煞白的。”

我把白瓷碗递给父亲,“爸……我没事,可能是饿的。你用这个碗吧?你说怪不怪,我用了它,我的病情好多了。”

父亲摆摆手,“一村,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是你的专用,我不能抢了你的饭碗……否则不灵验了……”说话时,他的额头出了细汗,问张阿姨要了一杯水,吃下了几片药。

我想父亲一定是吃了止痛药,我昨晚看到处方上写着强痛定片。我从网上了解到癌症病人轻度疼痛,一般用非阿片类药物,如布洛芬,中度疼痛用弱阿片类的药物,如强痛定、曲马多,重度疼痛就要用强阿片类的药物,如吗啡的缓释片。止痛药都有麻醉的效果,在麻醉神经的同时也伤害了人体正常的肝肾功能,止痛药的药效会逐渐减弱,甚至无效,随着病人疼痛程度的加重,止痛药会升级。阿片类的药物用多了,病人都会上瘾,医院严格管制阿片类的药物。我还看到一个消息,一个癌症病人为了止痛,医院开出的止痛药有限就偷偷买毒品。

从打碎了白瓷碗那天起,我好转的抑郁症又出现反弹,不知是因为我知道了父亲得了癌症,还是补过的白瓷碗失去了它的神奇效果。为了不让父亲再为我操心,每天我都装得很正常。也许我的演技拙劣,父亲给我买来一只叫开心的加菲猫陪伴我。我劝父亲住院治疗,父亲说他怕化疗和放疗反而身体吃不消,他让我不要替他担心,会有办法的。问他什么办法,他沉默不语。有几天,父亲又变成了夜猫子,经常很晚才回家。我瞎想父亲是不是止痛药不够用了,去偷买毒品了。

 

一天深夜,我听到院里有动静,起床后从窗户望见月光下父亲熄了车灯,从后车箱内拎出了一个黑提箱。在他没进门之前,我悄悄潜伏在他卧室的床下。

父亲进了卧室,向门外张望了一下,然后轻声关上门,没有打开天花板上的壁灯,而是打开光线柔弱的台灯。我看到他从黑提箱里取出一个黑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靠窗的写字台上,然后坐在椅子上,虔诚地合掌默念了一会儿。我想黑盒子里面一定有什么贵重物品,果真父亲花了一些时间才把密封很好的黑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圆桶,再把圆桶里的东西倒进了写字台上放置的青花瓷瓶内,用瓶盖小心封好。因为我只能看到父亲的后背,听声音,他倒出的东西像是粉状物,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难道父亲买的是毒品。

听到卧室的房门外传来声响,父亲紧张的扭转头,他的左脸不自然的抽动一下。紧接着从房门外传来加菲猫开心的叫声和不停的挠门声,父亲赶紧把黑盒子放回黑提箱。他生气地打开门,想教训一下开心,但开心哧溜一下就钻进门里,直接跑到了床下,不满地对我叫个不停。我只好从床下爬出来,抱起它。

“爸,我觉得闷,就和开心玩躲猫猫,没想到我在你床下睡着了。”我边说边向房门走去。

“行了,一村,你睡着了,早打呼噜了。”

“我……”

“我不瞒你了,我从墓地把你妈的骨灰盒带回来了。”

今年过年父亲要带我去重庆开州过年,准备坐高铁去。他不忍心把母亲一人留下。为了携带方便,他把母亲的骨灰转到青花瓷瓶内。这样,在外面,外人都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青花瓷瓶,也就不会引起别人的不自在,也方便我们行事。想想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我觉得父亲的作法可以理解。

开州这个地名我是第一次听说,至于为什么要去开州,父亲说要带我去偷碗,顺便游山玩水,放松心情。偷碗?难道那里有古墓,这可是犯法的啊!打小父亲就告诫我不要偷东西——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还用尺子打过我的手板心,等我大了,他反而教唆我去偷东西。对于我的疑惑,父亲告诉我那个白瓷碗的来历,是他多年好友北京一家医院疼痛科的路大夫送给他的。父亲说一个人一辈子难免有个小病小灾的,大病大灾就说不准了,一定要交几个医生朋友和律师朋友,到特殊时刻会帮上忙的。白瓷碗来自开州的中登村,当地有一个习俗,只要从年过八十的老者办的生日宴或者丧宴上偷出碗带回家,用这个碗吃饭,就可以给用碗的人带来福气。这个碗是从路大夫的表舅的丧宴上偷来的。这个老人很奇怪,不过生日,只过祭日,把大年初二定为自己的祭日,从八十岁开始,已经办过十八次丧宴了,今年九十八岁了。

没买到合适的高铁票,12月28日上午,我和父亲乘坐普快卧铺经过一晚于29日凌晨到达四川达州火车站,然后坐长途汽车经过两个多小时到达重庆开州长途汽车站。刚一下车,我就看到两个配枪的英武警察带着一个威猛的军犬站在出站口,有一股无形的威慑力扑面而来。随行的旅客在小声嘀咕,最近警察查获有人经长途汽车携带毒品,于是加强了对行李的安全检查。

我心里发虚开始紧张起来,担心父亲对我没有说实话。果然在出口处,军犬对父亲的行李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和我被拦下。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我懵在那里不知所措,但父亲表情冷静,戴着墨镜,有点黑社会老大的感觉。一个警察喊向四周的旅客不要围观,一个汽车站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个探棒谨慎地检查我们身上有没有携带危险品后,然后命令父亲打开他的行李箱。军犬对青花瓷瓶一嗅而过,我想是不是父亲已经转移了毒品,最后军犬叼起了一个小布袋。警察一脸严肃地打开布袋,从里面露出一张卡片和一些药物。两个警察看过卡片,又看了看药物,笑着说,任先生,对不起,打扰了。你们走吧。我悬起的心终于回到了原位。在去向宾馆的路上,父亲告诉我小布袋里的卡片是路大夫开给他的麻醉药物卡,每次凭卡只能开一周的止疼药量,下次开药时还要拿上次吃完的药品空包装去医院换。

 

开州位于重庆市东北部,三峡库区小江支流回水末端,北依巴山,南近长江,西与四川省接壤,人杰地灵,风景秀美,是刘伯承元帅的故乡,有雪宝山国家森林公园、始建于乾隆年间的七里潭廊桥、温泉古镇的仙女洞等景区。当天父亲带我只参观了汉丰湖边的刘伯承同志纪念馆,父亲就取消了原计划用近一个月时间游览开州的各大景区。父亲说这里太美了,看到的都是风景,我们还是先去拜访老寿星吧。第二天早上,父亲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自称是路大夫的表哥向苦根,是老寿星的儿子,要亲自送我们上山去看老寿星。父亲放下电话说,路大夫安排的真周道啊,我昨晚只是在微信里让他告诉他的表舅有北京来的人拜访,提醒他不要向老人透露我们的病情。

我和父亲拉着行李箱从宾馆一楼的电梯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已经等在电梯外面,笑着用带有川音的普通话说,“是任家父子俩吧?我就是刚才给你打电话的向苦根。”

父亲与苦根寒暄了几句,才知道苦根一九六六年出生,今年五十三岁了,比父亲大两岁。父亲握着苦根粗糙有力的手,说,“苦根哥,别叫我先生了,我比你后生啊,就叫我志军吧!”父亲和苦根站在一起,比苦根高一个头,因为头发已花白显得比苦根年龄还大些。苦根一头油亮的黑发,身体壮实的像个小伙子,我这豆芽菜的身板,与他比起来,也是相形见绌。

“好的,志军。”

“我父亲希望我长大当兵,保家卫国,给我起名志军,我也想当兵,只是体检没过关。”

“志军,我当过兵。当兵很苦的。”

“向老兵致敬!”父亲再次握住苦根的手,“有这么一个说法: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苦根哥,看你身体棒棒的,我真是羡慕啊!”

“还是叫我苦根吧。”

“我家到我这一代,是独苗,我的下一代也是独苗。我没兄没弟的,好不容易认个哥,还是叫苦根哥吧。”

“好的,志军。我们坐车上聊。”

天蓝如海,阳光明媚,我们坐上苦根开的皮卡车驶出了开州城,向山里开去。坐在副驾驶座位的父亲继续与苦根闲谈起来。苦根的老父亲退休前是高中的数学教师,有四个儿子,苦根排行老四,他的三个哥哥都喜欢读书,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在外地工作成家。只有苦根喜欢当兵,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打伤了挡部,复员后在家务农,未婚妻离开了他,他一直独身。他的母亲十年前已过世,现在老父亲由他照料。每年过年,他的三个哥哥都回家给他老父亲办丧宴,带来不少后人,非常热闹。父亲说向家的祖坟一定埋得好,人丁兴旺啊。他让苦根顺便带他去看看向家的祖坟。他又问苦根的老父亲为什么选择大年初二作为忌日,只过忌日,不过生日。苦根说他的父亲在文革时受过批斗,一次批斗时被打成重度昏迷,都以为永远醒不来了,没想到在家躺了三天,竟然醒来了,他醒来的那天刚好是大年初二。等儿孙决定为他办八十大寿时,他说已死过一次的人,不办生日,就办忌日,过年时儿孙们回来庆贺也方便。

皮卡车停在了一片绿油油的油菜地旁边,我们下了车,苦根指着地里的油菜说,三月油菜就开花了,有的开得早会在二月。

苗条的油菜随风轻轻摆动身姿,羞嗒嗒地像怀春的少女一般,我能感受到她们急切的心情——期盼春天绽放的时刻快些到来。

前方,路的两边有七八户两层白楼,五六个少年在楼下的路边尽情地追逐玩耍,欢笑声像阳光般透亮。偶尔从楼里走出来的大多都是老人,也有奶孩子的小媳妇。

“苦根哥,你们这里很少看到年轻人啊。”

“大多数年轻人,还有像我这个年龄的都外出打工了。”

“若有人照顾表舅,苦根哥,你外出打工吗?”

“我离不开土地,当过兵后,我更喜欢亲近土地啦。现在的大城市,一套房子成百上千万,很值钱,寸土寸金的,但土地在我眼里感觉不一样,不是拿钱来丈量的……”

听到天空有清脆的鸟鸣,我抬头没有找到鸟的身影,看到一架拖着长长白尾的飞机在空中飞行,飞机像蓝色海水里的一条被咬住尾部的鱼,在奋力摆脱一条白色水蛇的纠缠。阳光晃了一下我的眼,我看到不远处油菜地的田垄上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在行走,我惊呆了,难道这个穿着绛红色衣服的女子是我的前女友。我向她跑去,油菜的清香扑面而来让我陶醉,我想起电影《红高粱》里余占鳌和戴九莲滚玉米地的画面。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便加快了脚步,钻进油菜地边的一片青翠的竹林中。等我也钻进竹林,却找不到她的行踪。穿过竹林,一片碑林林立的墓地出现在山脚下,我发现了一个新坟,当看到碑上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死时有27岁,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赶紧往回走,刚好碰到穿过竹林的苦根和父亲。

 

“一村,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乱跑,我担心你跑丢了,正想打电话联系你呢!” 父亲喘着粗气问。

“我太兴奋了,这里的景色好美啊。”我装成高兴的样子。

“也真神了,一村无意间来的地方就是我家祖坟的位置。” 苦根环视了一下眼前的墓地。

“是呀!也不用你们找我了。”

苦根的声音突然有些低沉,“我将来死后,还不知能不能埋在这里。”

“怎么了,苦根哥?”父亲不解地问。

“志军,你们经商的很多人看重风水,我们这里埋人看重风水。自从我们向家后代出了大学生又有做官的,其他人家过世后也陆续有人埋在这一片地了。山脚下这片地也不大,不全属于我们家。”

“苦根叔,你们这里没有公墓吗?”

“有,但太远。村民死后都想埋得近些,他们舍不得这片土地,舍不得家……”山脚下升腾的雾气润湿了苦根的眼,“我其实更想和牺牲的战友们埋在一起……他们都永眠在老山前线烈士陵园了……”

我们走回路边的皮卡车,有几个顽皮少年已把皮卡车当成了大玩具,爬到后货箱里玩耍起来。苦根把他们赶了下去。他们不情愿地离开,不时回头给苦根扮鬼脸,还对我挤眼睛,走远了,传来他们此起彼伏的喊声,像童谣一样。

向大侠

没蛋蛋

当了兵

坏了蛋

一辈子

没人爱……

“龟儿子,你们长大了哪个敢当兵保卫边疆,就算你们有种。有蛋没胆,就是猪卵!”苦根笑笑,也不生气,自言自语道。

“娘的,这邦小子,没大没小的。没有当兵的,他们那能安心地吃饭,过得这样逍遥自在。”父亲生气地说。

“志军,我习惯了,没什么。住金屋、银屋的女人,不如生猪娃的老母猪。没生育能力的男人,不如花花公子哥。”苦根掏出一包烟,见我和父亲摇头,自己点起一根,狠吸一口,眼睛里透着淡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别看大人们当面尊敬我,那些孩子嘴里喊得才是他们真正的心里话,都是他们背后想说的……”

后来住在山上我从村民那里听到了苦根当兵时发生过的一件事,村里人说苦根当兵不仅坏了蛋,脑壳也出了毛病。在云南边境的一场战斗中,苦根用身体滚爆了山坡上的一个地雷阵,上级决定授予他特等英雄的称号。但是苦根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不是有意滚雷,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只好顺势滚了下去。记者说,特等英雄的称号已经报了,你就顺着主动滚雷的说法说吧。但是苦根坚持说他是不小心摔下去的。结果,那次获得英雄称号的是另外两个战友后来都成了副司令员。苦根很快就复员了,到现在仍然是一个农民。

苦根用脚踩灭地上的烟头,“离家还有两公里,我们出发吧。”

“苦根哥,我带一村再转转,反正离得不远,可以走过去。”

父亲从车里取下一个小挎包,苦根提醒我们午饭前一定要赶过来后便开车走了。

父亲晚点去是有打算的,他把附近的小孩召集起来,分成两列,每列手提一条长长的纸带——由透明胶带粘贴的一百元纸币组成,远看两列行人像一个多脚的大蜈蚣,被几只家犬追赶着,缓缓向山路推进。清静的山路马上热闹起来,人们从房屋内走出来,或站在路边交耳谈论,或跟随队列前行。一个抱着孩子的丰韵女人引起我和父亲的注意,她留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皮肤白皙,眉目传情,我似曾相识,原来像母亲和我的百日留影照片,她先是举起孩子的胖手向我们招手,然后指着流动的纸币教孩子数数字,引起一邦孩子比着数起来,先是不同的“一、二、三、四、五……”交互在一起,最后是直接报出数字,“五千”“一千”“一万”“二百”“八千”“六百”“三万” “十万”……,大人们也加入了报数,各种各样的数字在空中飞舞,带着不同的口味,人们都相信自己报的数,小孩们争吵起来,大人们争论起来,有的人还打起赌来。人们喂养的动物也用声音表达起关注,荷尔蒙浓烈的公鸡停止追赶母鸡,和高傲的家鹅组成了清唱团,比着飙高音,还伴着猪圈里的猪被干扰了黄粱美梦发出不满的哼哼声,水牛们偶尔也不甘寂寞,发出哞哞的长鸣。

 

没走多久,一幢白色的二层小楼出现在半山腰,不断壮大的人流像涨潮的潮水涌向小楼。我身边的一个少年给我指向楼前院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穿着四个口袋的蓝黑色中山装,蹲在水泥地面上,用一支白色粉笔写着什么,另一只手夹着一个点燃的卷烟。鼎沸的人声已经先期到达,他仍然岿然不动。等我们走到他的跟前,水泥地上已经白花花地写满了各种数字和数学公式,仿佛人们报的那些数字飞落到了这里。院里的水泥地面比路面高出一米多,我们仰看着他,像看一尊塑像。一阵山风从山上吹来,掀起了他长长的白发,露出了他饱满又多皱的额头。他一脸络腮白胡子,嘴里咬着一缕白胡子,深邃的眼睛盯着水泥地面,正在思索着问题。我想起曾经和父亲去看过的黄果树瀑布,面前的老人,白发像流动的瀑布,他像瀑布下沉默的亿万年的山石,人们的谈话声像瀑布下游发出的喧嚣声。

等燃尽的卷烟烫到了老人的手指,他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如水,人们嘴里发出的所有声音迅速融化在他的目光里,跟来的三只家犬轻轻扇动地它们的耳朵,因为捕捉不到人们的声音,它们惊讶地瞪大了眼晴。

父亲踏上青石板石阶走向老人,停在了那堆数字前,“表舅,我是路大夫的好友任志军,今天特意拜访您来了。”

“志军呀,苦根为了准备午饭去地里摘豌豆尖了,失敬、失敬,没能远迎啊!” 老人的普通话比他儿子苦根标准些,声如铜铃。他站起来,差不多和父亲一样高,看上去像七十多岁,他走出数字和公式的包围圈,握住父亲伸出的手。让我震惊的是,我突然发现老人身后不远处有一副原木色棺材,放置在一个凉棚下,棺木上清漆的漆味在空气中似有似无。

“表舅能让我来,就是我莫大的荣幸啊,那能劳您老大驾啊。这是我儿子任一村,快来叫舅爷,咱们这里叫爷爷是大大吧,入乡随俗,叫舅大大。”

“舅大大好!”我走过去握住了舅大大的手,他的手指坚硬而又有力,手心热呼呼的,满眼的慈祥。

“一村?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一村吗?”舅大大看父亲点头,然后呵呵笑起来,露出一口完整洁白的牙齿,“这名字起得好啊。人生是一村又一村,才精彩啊。”

父亲带给舅大大的见面礼是两万元人民币,只有一个人说对了,但他没有和别人打赌。父亲发给帮他忙的孩子每人两百元,围观的孩子每人一百元,孩子们一片欢腾,像提前过年一样。舅大大感谢了父亲的好意,说,我老了,每天粗茶淡饭也花不了几个钱,每月还有退休金,我死后的棺材都准备好了,以后没有花大钱的地方了。这些钱我就借花献佛捐给镇扶贫办公室,用于帮扶贫困户。精准扶贫是国家一项重大民生政策,仅靠中央财政专项扶贫资金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广泛吸纳社会力量的支持。舅大大的话刚说完,人群中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深夜,一位也转学到美国读书的大学室友小亮发来的一条微信搅动了我平静的心。我的前女友已于昨天在纽约因病不幸去世,死在租住的房子里。好友发完这条微信后,写道:她抛弃了你,你现在解恨了吧!我看完微信,眼里已满含泪水,因为我心里仍然爱她。屋内没有暖气,我披上羽绒服,下床走进窗前冰冷的月光里,内心悲伤致极。我突然想起白天在油菜地里见到的那个女人,那是我的幻觉吗?楼下出现一个身影打断了我的思绪,行动有些诡秘。是父亲,背着一个双肩包,轻步走下院里的石阶。这么晚了去做什么?我想起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晚饭后父亲一个人出去了一趟,还不叫我跟随,不久就回来了,难道他和那个女人约好了。

我悄悄跟在父亲的后面,与他保持有一定的距离。在我们白天见到的那个女人的地方,父亲停了下来,然后四下张望了一下,我赶紧躲在了路边的一个树后。但父亲只是停留片刻,又继续顺山路下行。不久,他走进了那片油菜地,等走到竹林附近他停下来学了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就钻进了竹林。父亲的行为越发不可琢磨,更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壮着胆子走进油菜地,怕再次出现上次的幻觉,走着走着又期待它的出现。晚风轻柔而温润,我想起她的唇曾经在我胸前滑过的感觉。这种感觉等我走到竹林时瞬间消失,恐慌又再次俘获了我。我在竹林里小心翼翼地走着,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我突然有种罪恶感,觉得没必要干涉父亲的私生活,打算回去。这时,一个时隐时现的火星透过密集的竹叶跳进了我警觉的眼里,我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竹林的另一边,火星来自那片黑压压的坟地。

难道是鬼火?我的上下牙开始咯咯地冲撞,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等我冷静下来,发现是一个人正在一个坟头附近抽烟,抽烟的人是父亲。父亲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复吸了?我想冲过去夺下父亲手里的烟,在我犹豫的片刻,父亲已抽完烟拿出一个像是铲子的工具开始刨坟。我迂回潜行到他的近处,躲在一个墓碑后面,看到父亲手里已经抱着一个东西,在月光下闪着瓷器的光泽。难道父亲挖到了陪葬品,他怎么知道这里有东西?让我意外的是他没有把挖到的东西放进双肩包,反而又放回到坟包里,又用工具铲土回填。

突然,有个黑影窜过我的脚下,吓得我大叫一声。原来是一只夜行的田鼠。听到我的叫声父亲石化了几秒,然后迅速提着工具和双肩包就要跑。

“爸,是我,一村。”我说着走向父亲。

“吓死人啊,我真以为遇到鬼了。” 等父亲看清了我,问:“一村,你都看到了吧?”

我点了点头。

他把铲子折叠好放进背包,“咱们回去,这里不能久留,我回去告诉你。”

回到舅大大家,在苦根安排的父亲住的房间里,父亲告诉了我晚上做的事,说完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

父亲没有在坟里挖到什么陪葬品,他其实是把装母亲骨灰的青花瓷瓶埋进了哪个新坟里。去年家里坏事不断,我得到了抑郁症,父亲被查出肺癌,父亲公司的经营也遇到低谷(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公司的业务与石油领域紧密联系,父亲的一个合伙人的亲属在中石油一家公司位居重要岗位,有这个合伙人的特殊关系,公司的业务年年景气。去年中央巡视组向中石油党组反馈意见时严肃指出:领导人员亲属经商办企业问题整改不坚决,中石油为落实中央巡视整改要求进行了专项治理,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的那位重要合伙人离开了公司)。信风水的父亲认为,需要找个好风水的地方,重新安置母亲的骨灰。他来开州不仅来偷碗,也要选个风水好的地方安置母亲的骨灰,等他来到这里才知道农村的土地属于农村集体所有是不能买卖的,为了改运,他只好出此下策。

 

舅大大是一名数论爱好者,喜欢研究“卡迈克尔数”的判别准则,数论是纯粹数学的分支之一,主要研究整数的性质。他的业余时间除了研究数论,另一个爱好就是在自家的陶瓷小作坊里手工制做瓷碗。我对数论一点不感兴趣,只喜欢他教我做陶瓷碗。舅大大每年都要做365个碗用在他的丧宴上,宴席上碗若不够,再用从城里购买的碗补充。我才知道爸爸给我用的碗不是出自舅大大亲手做的,这次,我一定要在丧宴上偷到一个舅大大亲手做的碗。但随着武汉发现新冠疫情,全国开始防疫,舅大大决定停办初二的丧宴。

初一,舅大大和苦根要给过世的亲人扫墓,父亲和我也提出一起陪同。我们是坐苦根的皮卡车去的,下车后苦根在前面带路,父亲搀扶着舅大大,我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坟边纸、燃香、供果和鞭炮。

苦根先给他爷爷奶奶合葬的墓碑上挂上坟边纸,点上三株香,又摆上供果,然后是舅大大和苦根一起跪拜。我扶起舅大大,他抬头望着面前的山感慨地说,“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世上唯爱永存啊。”

在扫墓的过程中,我找到了父亲埋母亲骨灰的那个坟堆,默默注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父亲喊我去点鞭炮,我只好离开。

点完鞭炮,舅大大要带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具体什么地方,他也不告诉我们。我们又坐上苦根的车然后返回,向山路的深处前行。车停在了一个荒凉处,到处荒草丛生。又是苦根在前面带路,父亲搀扶着舅大大,我跟在后面。苦根停在了一棵我不知名的树旁边,说到了。然后开始拔地上的荒草,把三根香烟点燃插在土壤里。

舅大大从中山装的衣兜里掏出早已卷好的烟卷让儿子苦根点着,吸了一口烟,然后对父亲说,“志军,我带你来的地方,就是曾经送我去见阎王,在文革时打我的那个人,他是我的一名学生,名叫吴直。”

“我爸每年大年初一都会来看他的学生,和他聊一会儿。吴直在文革时死于帮派的争斗。他的父母也早已过世,这里成了孤坟了。” 苦根说。

“表舅,难道您不恨他?”

舅大大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后说,“没有恨了,他太可惜了,在数学上有天分。我现在想起当时发生的事心情是愉快的,两个人把我按在那里,背上插着大牌子,戴着大高帽,前面还吊着一块大牌子,吴直拿着一个带铁扣的皮鞭抽我。我那个时候正在琢磨数论的一个问题。突然间,他打我头那一下我明白了,但我也昏迷过去了。听说我满头是血。……我死过一回,明白了许多事……”

“表舅,我请教一个问题,人有轮回吗?”

舅大大又深深吸了口烟,望着远方的群山说,“孔老夫子早已告诉我们方法了,他说:未知生,焉知死。志军,等你这辈子活明白、活通透时,就知道答案了……在你没有明白前,任何说法都无法直达你的内心深处……”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在美国读书的小亮在微信里说他后悔这次没有回国过春节,错过了回国的机会,现在中国是世界上防疫做的最好最安全的国家。因为我病假要到十月份结束,这次新学期学生不用到校,改成上网课,我更可以安心养心上的伤。我告诉舅大大新学期不用到校,改成上网课后,他劝我们多住些日子。父亲和我喜欢上了这里的山水,也乐意继续住下去。但三月上旬一个陌生人的造访搅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天下午,我和舅大大在后院的一间大棚内晒碗坯,把加工成型后的碗坯摆放在两米多高有五层的木架上晾晒,我请教他长寿的秘诀。

舅大大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捻住一缕白胡子,凝神想了想,说,“我的秘决不是吃也不是穿,更不是练武也不是气功,”说到这里,他一脸神秘,然后端起一个碗坯递给我,“我长寿的秘诀就是给人饭碗,让更多的人需要我,给予更多的人以希望。我讲的道理不仅限于人,对于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也是一样的。我们的中国共产党为什么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因为她奉天命,保平安,泽苍生。基本解决了世界约五分之一人口的温饱问题,十四亿人民需要中国共产党,我们的党给予了我们未来美好的希望。”

“舅大大,您说得真有道理。”我捧着碗坯向舅大大伸出两个大拇指。

“一般人,我不会告诉他。”说完舅大大哈哈笑起来,他爽朗的笑声震得大棚上木制的横梁发出嗡嗡的回声。

我也不由地笑起来,“谢谢舅大大,还高看我啊。”

“当然啊,你年轻,前途无量,国家的未来建设需要你们年轻人啊。这次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疫情,中国人民再次用‘中国速度’引发国际社会的感叹!这里面你们年轻人也是一份重要力量啊!”

“嗯。”

“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自从我提前做好棺材以来。”

“舅大大,您为什么提前做好棺材?”

“提前做好棺材是我们当地旧的风俗,过去穷,人们都怕死时连装自己的一口棺材都没有。老人都会很早像大姑娘出嫁前为自己准备嫁妆一样去准备一口棺材。现在人们生活富裕了,不用担心这些事了。很少有老人提前为自己准备棺材了。”

“舅大大,我听村民们说,你有时会爬到棺材里睡觉。”

“多在夏天,那里很凉爽的……我还能听到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呢?”

“ 时间的心跳……”

这时,从前院传来父亲和一个人的争论声。舅大大示意我过去看看,我刚绕到前院,就被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年人发现了。他径直走向我,“你叫任一村吧,你可以给我一根你的头发吗?”

“一村,你怎么不戴口罩,注意安全,你不要理他,快回去。”戴着口罩的父亲生气地说,“你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你干扰了我们正常生活。”

 “大哥,我说完这句话就走,可以吗?我是去年底才知道儿子不是亲生的,我儿子去年死于胰腺癌,化疗后要输血,我才知道儿子的血型是O型,但我和已去世老婆的血型都是AB型,我就偷偷做了亲子鉴定,孩子确实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去世前,为了让他安心走,我没告诉他实情……”说到这里中年人抽泣起来,“没了孩子,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盼头就是找到亲生儿子。当时妇产科只有三家生了男孩,万一你家孩子被抱错了呢?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兄弟,你先等一下。”父亲拉着我的手上了楼,他不让我下去。我从窗户看到他再次下楼时,手上拿着一张纸,交给了红脸的中年人。

“兄弟,这是我做过的亲子鉴定,一村是我的儿子,你走吧。”父亲冷漠地说道。

红脸的中年人失望地走了,但没有真正离开,他当天就租住在了中登村,隔三岔五地来我们这里转。以前父亲单独开着苦根的皮卡车去城里开药,现在他到哪里都带着我。我说,爸不就是一根头发,给那个红脸叔叔,让他死心了吧。父亲说,疫情期间,我们少接触陌生人。我看他精神有问题,不戴口罩整天瞎转,少搭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本来原计划父亲要呆到4月才回北京,还不到4月,父亲就带我离开了中登村,他对舅大大和苦根解释提前走的原因:过年没有回黑龙江看他的母亲,所以他决定把他母亲接到北京给母亲过个4月的生日。我知道这是父亲找个借口想回避那个红脸叔叔。走前舅大大送给父亲和我每人一个他亲手做的碗,他欢迎以后我们再来开州过春节。

苦根开着皮卡车送我们去万州火车站,离开中登村时,又经过那片油菜地,花海一片,蝴蝶优雅地在花间飞舞,蜜蜂在辛勤地工作。突然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穿着绛红色衣服的女子,站在路边,她的身边摆着一个桌子,上面放置了好几瓶蜂蜜,桌下立着一块牛皮纸牌子,上面用黑笔写着“自家养蜂,土蜂蜜。”听到我们的车声,她转过身,笑着对我们招手,原来是一个勤劳的农村妇女,脸上是高原红,泡泡眼,眼角的皱纹随着笑意像摇摆的鱼尾。我才醒悟,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忙着到竹林里解决内急。

“老乡,不加糖的油菜花蜂蜜,原汁原味,价钱实惠。”她戴上口罩,拿起一瓶黄橙晶亮的蜂蜜。看我们车速没有慢下来,她又抓起一把东西喊道,“折耳根,折耳根,还男人自信,给女人美颜,男人吃了,生龙活虎,女人吃了,滋阴润肺,夫妻和谐全靠它,保你们天天晚上咬耳根啦,老乡来些吧?”

父亲让苦根停下车,他只买了两瓶蜂蜜。折耳根其实就是鱼腥草,以前我在饭店偶尔吃过,是凉拌菜,味道怪怪的,我不爱吃,原来是中药。我们的车开出了中登村,仍然能听到农村妇女幸福的笑声。在万州火车站,瞒着父亲我把一个纸包塞给了苦根,里面有我几根头发。我让苦根转交给那个红脸叔叔。我又问了他一个一直想问又觉得不好开口的问题:苦根叔,你当兵时那次滚雷,你说自己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后来后悔过吗?他摇摇头,认真看着我的眼睛说,保卫祖国的英雄称号是神圣的,我从来没后悔过。

 

回到北京,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直接住院治疗,没过多久,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重缩水到六十多斤。一天,父亲安排我去北京南站接奶奶,让我非常意外。我说,爸你不是不让告诉奶奶吗?父亲说,我想明白了,若我走了,你奶奶没见我最后一面,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走的那一天正好是六一儿童节,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像孩子一样躺在奶奶的怀里。虚弱的父亲让我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我把手机举到父亲耳边。

 “兄弟,我是任志军。对不起,那份给你看的亲子鉴定书是假的,一村是你的儿子……我太自私,我太爱他了,我不想失去他,请你原谅我……上初中时,我就做过亲子鉴定了,我也尝试找过我亲生的儿子,但没找到……谢谢你花费心血照顾我的亲生儿子……我走后,就把一村交给你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忏悔,当年你在医院丢的五万元钱,是我捡到的,但我没还给你,那钱是你准备救弟妹的钱啊,当时我的良心被狗吃了……这钱救了我的公司……我不求你原谅我,说出埋在心里的这些话,我感到轻松了……好的,我挂电话了。”

奶奶眼圈红红的,默默地流着泪,我哭着抱着父亲,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一村,我有一封写给你的信……放在我卧室的枕头下……我走后,你要替我照顾好奶奶……”

父亲抓住奶奶的手,“妈,对不起……”

奶奶慈爱地说,“志军,你让妈妈来看你是对的……妈妈不会有遗憾了……这些日子,妈妈变得越来越坚强……这些日子,能够陪伴自己的儿子让妈妈很开心……”

“妈妈,我爱您……谢谢您……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我生在妈妈的怀里……死在妈妈的怀里……”

“睡吧……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父亲在奶奶的怀里缩成婴儿的形状,癌症夺走了父亲曾经健壮的身体,他的身体像逆着时光收缩,恢复成了婴儿的样子。

奶奶轻声哼唱着摇篮曲和我把父亲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回到家,奶奶到她的房间休息了,我走进父亲的房间,看到空荡荡的屋,想到父亲再也不会出现,我的眼泪又哗啦啦地落下。

我从父亲的枕头下取出了那封信。

一村:

床下的行李箱里放着你妈妈的骨灰,我把青花瓷瓶带回来了,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和你妈妈的骨灰放在一起。你到我的写字台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万花筒,那是在你三岁生日时我给你买的。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你小时候可爱的样子。爸爸请你把这个万花筒也放在青花瓷瓶里。最后把青花瓷瓶送到凤凰岭的公墓吧。另外,替我感谢路大夫,是他建议我去见他的表舅的。

         爱你的爸爸 写于2020年5月10日

    我打开行李箱,取出青花瓷瓶,把它轻放在父亲的写字台上,开心也跳了上来,伸长了脖子去嗅瓷瓶,长长的胡须扫过光滑的瓷瓶表面,像一个鉴定古董的老专家仔细审视花瓷上的图案。我打开写字台的抽屉,童年时陪伴我的万花筒出现在眼前,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轻轻拿起万花筒,去看里面的世界,又是一片花的海洋,在花的海洋里由远及近漂来一叶白色小舟,父亲在用力划船,母亲坐在船头幸福地抱着我。我再细看,白色小舟是父亲补好的那个白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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