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真味与心灵的敞亮
——《定南旧事》印象记
孙守红/文
读大学的时候,拜访罗迎贤先生时,听他说普定有个写乡土小说的能手,名为蒙萌。因同为普定人,遂产生拜访之意。然而经过多方打听后,方知蒙萌英年早逝,不能一见了。不过却因此结识了蒙萌的兄长蒙卜先生。
可能是生性恬淡的缘故,圈内很少有人知道蒙卜也能写。而且蒙卜的散文与我们常见的散文有很大的区别。读他的散文,你就可以在其中发现普定这块土地上已经消失的或正在消失的乡土文化历史,看到普定这块土地上人们质朴和善良的地域文化性格。一直引以遗憾的是,关于蒙卜先生的散文,只能读到些零星的篇章,未能得以窥探大部分。
庆幸的是,经过多方的关心、努力,2016年10月,蒙卜先生的散文集《定南旧事》终于由贵州大学出版社出了。因此,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在2017年9月遇见蒙卜先生时,厚着脸皮向先生讨了一本《定南旧事》。拿到书,我就迫不及待的翻阅起来。怀着激动的心情读完后,便想写下一点我的读后感。哪知俗事缠身,一拖再拖,竟时至今日方才动笔。
戴明贤先生在《定南旧事·序》里说:“而蒙卜置身‘界’(文学家)外,未形成‘配合’观念,只是朴素写写一群道班工的单调生活,反而有味”,“我视此书,既是一部有个人体温的普定方志,又是一部有历史质地的系列散文。”所以,在《定南旧事》平淡而质朴的语言叙述中,我看到了近半个世纪以来,普定最原始的、神奇的、多彩的岁月实录和描绘,看到了蒙卜在这片土地上的行迹和思考,看见了蒙卜对普定这片土地和普定人民的敬仰和祝福。在《定南旧事》的阅读里,我看到了一片神奇的土地,嗅到了一种历史的真味,触到了一个敞亮的心灵。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受,乃是《定南旧事》的叙事,从某种方面来说,它已超越了文学叙事的本身,达到了文学与方志的自由转换。在我看来,这种自由的转换,包含了对脚下土地的敬意、对远去历史的求真、以及敞亮自我心灵的三个特征。这里,我将试图从这三个特征说说我的所感。
致敬脚下的土地
拿到《定南旧事》时,一看书名中的“旧事”二字,就有浓郁的乡愁气息扑面而来。禹建湘先生曾经对“乡土”一词作出这样的解释:“人们生长、居住或是与个人发生强烈情感认同之地,是涵盖所有的自然与社会人文背景及历史文化,对个人具有高度生活意义及使命感的地方。”据蒙卜先生介绍说,他乃三都水族自治县人,并非定南人氏。然而其出生后没几年,便迁徙到了定南。然后在定南这块土地上读书、上山下乡、当民校教师、从事多种重体力劳动。然后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定南教书、从事文字工作,直到退休。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蒙卜先生对定南这片土地,是有强烈的情感认同的。在《定南旧事》一文中,蒙卜先生这样写道:“我的记忆,永远定格在那个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称之为‘定南’的到处是小青瓦屋面的老城。饮着大龙井的水,听着苍鹰在城的上空长啸,闻着槐花的香味,不知不觉地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少年、青年时代。”(注:本文未标注的引文,皆出自《定南旧事》一书。)虽然蒙卜先生的故乡是三都,但是定南才是他少年、青年时代的乡土回忆。从这一点看来,我们便不难理解蒙卜对定南这片土地的情感了。
我们脚下的土地,不但滋养了我们的生长,而且滋养了我们的灵魂。虽然我们长大过后,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想飞出乡土,离开乡土,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然而,就算我们脱离了乡土,在外面的世界安居乐业了,曾经的乡魂仍然会让我们魂牵梦绕,因为乡土的精魂已经融进了我们的血液里,化在了我们的精神里。一旦某天某种牵引的契机出现,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还乡,希望在记忆的乡土中寻求到精神的慰藉。因此,从文化心理学上来看,还乡的主题书写,将是文学不朽的母体之一。正如蒙卜先生的《定南旧事》,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对乡土文化的怀念和对乡土人群的敬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很多人笔下的乡土书写,多沦落为冰冷的异域情调表现,希望借此吸引读者的眼球。但正如戴明贤先生所说,蒙卜因在“界”外之故,却在不经意间逃脱了这异域情调的沦陷,从而使他的还乡散文呈现出了一种不可多得的历史虔诚。
在《定南旧事》中,我们看到了:他写历史,通过对定南城的重大历史回顾,赞颂着在这片血和火浇筑出来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群勇敢和正义的定南人民。在普郎古道上,他叙述了与之相关的烽火历史,缅怀了那几百年可歌可泣的英雄的西堡人民;在讲义寨,他给我们追述了屯堡人面对暴徒时的家国忠义;在重化村,他通过回忆张氏的创业守业,重现了定南人民在乱世中图谋自保的顽强和坚韧。写现在,他通过写三岔河高峡出平湖,热情赞颂了普定人改造自然的伟力;写人物,他写了张一普散尽家财,纵情山水,写出了定南读书人的风流倜傥;写民间文化,他写了定南的地戏、花灯、舞龙等民间艺术,彰显了定南民间文化的繁荣;写少年,他写了定南少年到图书馆偷书,深夜苦读的景象,让我们看到了热爱学习的定南少年;写传统文化底蕴,他写了在营盘为袁氏兄妹的学识而惊讶,又为其不幸的结局写下淡淡的忧伤;写民风民俗,他写了在那构教民校时的点点滴滴,写出了普定人的野蛮和对知识的敬重。写历史的乡愁,他写了老城的钟鼓楼、文昌阁、关圣殿、公路边、田坝、山坎上的槐树林不见了,定南城无处不井,无水不鱼的历史远去了。写文脉,他写了在穿洞等地探寻着这片土地上生民的灵魂的栖居之所,精神的安宁之园……
总之,在整部《定南旧事》之中,每一篇都弥漫着蒙卜对这块土地做了深入的、细致的、人文历史考察和研究。这些考察研究的回忆性文章,生动地展示了定南这片土地上特有的地域民族文化,民族风情,再现了20世纪下半叶到21世纪初定南的本色风貌。同时,在这种本色风貌的追述中,深深地融入了作者对定南乡土文化的崇敬和赞美。通过这些满怀敬意的虔诚文字,我们看见了半个多世纪中定南的历史文化温情。因为体味这温情,我们在浮躁的世界中,竟然可以安静下来,掩上书卷,开始畅想脚下的精神家园。
岁月的真味重现
历史是不断精简和瘦身的过程,在这个精简瘦身的过程中,不少的岁月的真味就悄悄地流逝了,为寻找那些流逝的岁月遗照,我们便只能到一些文学作品中去寻找了。
翻开《定南旧事》,你会发现它无论是写景、叙事,还是忆人、状物,都是蒙卜先生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以,只要捧起《定南旧事》,我们便能看见半个多世纪以来,定南这片土地上的难见于正史的委曲隐微;看见那些不能登于正史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看见经济状态之变迁;看见文化升降之痕迹。然后慢慢品味定南这片土地上半个多世纪的岁月真味。
在《定南旧事》中,我们听到了定南城的悠长的“豆腐”味,品到了“红豆米米”的快活,喝到了定南城清甜的井水,看到了放火牛的闹热,融进了历史的童音中,“莲花板板翘,火烧对门坡,雷打板凳脚,火烧大岩脚。栽白菜,吃白菜,栽一窝,吃一窝。老板按倒哪里摸?”“月亮婆婆,点点哟哟,张家吃酒,李家唱歌,唱个那样歌?唱个南山北大歌。”在西门听见了“公公老到六十六,跑到后园摇苦竹,天上掉个牛卵子,打倒公公鼻梁骨。”这样幽默诙谐的对歌。在 “粮食关”时凄惨的生活景遇中,洞见了剪纽子石驼驼领导孤儿“摸包自救”的慈悲。在混乱的年月里,窥见了普定中学学生闹革命的一丝身影,听见了定南青年:“葵花炒得香,嘿,一角钱二两,嫖婆娘,不用钱,就是大方向。” 的诙谐歌声。在《槐城作证》中,闻到了槐花的清香,看到了饥饿的人们对槐树的敬畏。同时,也在野地里“单打单!独打独!豆腐干!炒腊肉!”的童谣声中,看到了普定人民的聪慧和先见之明。在《木工蒙萌》中,看到了当时工厂里的等级现象,看到了北方师傅的宽容和对后进青年的赞赏,看到了那个时代有志青年的雄心壮志。是的,“作为人,在世上走一遭,应该留下生命的轨迹”。在《心中的书籍》中看到了“青帮大爷”们不甘混日子,到西堂图书馆偷书自学,最后脱离邪路,各自成就了一番事业的壮景。在《我所经历过的红卫兵革命大串连》中,我们窥见了当时历史的一角,再现了一段普定红卫兵们的真实历史旅程,为我们了解普定那些年的真实历史提供了香辣的佐料。在《淡淡书缘》中,我们看见了无论历史多么残酷,普定这片土地上的有识之士,对知识的渴求和尊重,都是那么的虔诚。在《山里的故事》中,我们得以了解到了那段时期下乡知青教民校故事。看到了知青们积极向上的精神和那构村村民们对知识的尊重和渴望。同时,也看到了民校教师和那构村村民面对时代潮流时的无奈。在《学生和村民》中,写蒙萌的死里逃生,表现出了那构村民的野蛮彪悍,以及对知识分子尊重的淳朴民风。在《干坝锁忆》中,我们看到了陈老头真实的参军心理,也看到了陈老头的孤独和寂寞。在《山楂树》里,我们窥见了一个时代爱恋清纯形态。女孩喜欢一个男孩,就送自己绣的鞋垫作为定情信物。为了兄弟朋友义气,男孩子毅然选择放弃美好的姻缘,故意就地偷鸡,意图让女孩对自己产生坏印象,从而放弃对男孩的爱慕,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为兄弟的侠义。在《我的太极路》中,我们看到了“‘贫下中农’在工地上上大有‘喜欢谁就是谁’的蛮横气势。”看到了有志的“黑五类”青年奋发向上的精神。在《同学情节》中,我们深深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同学情深。在《外婆》里,我们看见了一位老人的传统家庭观念,感受到了艰辛岁月里的定南普通人家的浓浓亲情。在《夕阳》中,我们看到了蒙萌的孜孜不倦,看到了蒙萌、蒙卜兄弟二人的情深。在《贫困咏叹调》中,我们看到了经济困乏年代,定南基层教师生活上的困窘,同时也看到了他对家人的爱。在《四川来的知青》我们看到了女知青的生存的不易,看见了四川知青的团结,同时也看见了定南这片土地上落后的民俗和蛮风。
蒙卜对个人历史的如实记载,犹如一壶充满定南历史的真味的老窖,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醉了。岁月的真味历史,是《定南旧事》的特有的基质。因为这个基质,不是专业作家的蒙卜,却写出了最灵性、最温馨、最自由、最优美的专业文字。阅读这些不够专业的专业文字,我们不但能品味到弥漫其中的纯真山水和醇厚民风,而起能让在现代社会中紧张、窘迫的心灵得到一丝慰藉。更为主要的是,蒙卜这样的真味写作追求,使文学再次发挥了它的兴观群怨的基本功能,这对于漂浮、暴戾、躁动的当代文坛氛围来说,无疑是一股令人神清气爽的清风。
敞亮的心灵写作
“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不管你是谁,只要我的命运或我的信任使你成为这本书的裁判人,那么我将为了我的苦难,仗着你的恻隐之心,并以全人类的名义恳求你,不要抹煞这部有用的独特的著作,它可以作为关于人的研究——这门学问无疑尚有待于创建——的第一份参考材料;也不要为了照顾我身后的名声,埋没这部关于我的未被敌人歪曲的性格的唯一可靠记载。”卢梭在《忏悔录》的开篇写下这段文字时,根本不会想到二三百年后,在世界的东方,会有一个叫蒙卜的人,也依照历史的本来面目和历史的事实进行描绘自己的历史影像。
这种依照历史的本来面目和历史事实进行自我描绘的写作,我将之称之为敞亮的心灵写作。敞亮的心灵写作摈弃虚伪、做作、空洞和美化历史、美化自己,敢于将自己的历史暴露在阳光下,以供读者去自由评判。正是基于这个标准,我认为《定南旧事》是一种敞亮的心灵写作。
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现当代史,各种因素的合力之故,很多亲历者都因这因那的原因,不是对整体历史闭口不言,就是对历史的某些细节讳莫如深,从而致使一些历史的本来面目变得神秘、虚幻,让人难以捉摸,为后人汲取历史的教训埋下不易觉察的隐患。不过在《定南旧事》中,读着蒙卜随心而写,随心而记,不带丝毫的功利性,也不存在显摆的知识性和神秘性的文字中,我们看见他对苦难的生活施以温情,把苦难中民众的善良加以赞赏,而不是当作不识时务的愚蠢加以嘲弄。如对那构村支书的赞赏和感恩。
在个人的情感上,蒙卜对爱情也表示出了自己的全新观念,他崇尚男女之间真诚深挚的情感,特别重视感情的高尚和纯洁,它不是基于情欲、性别、年龄、容貌,而是基于自己所认为的侠和义。所以,在《山楂树》中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并在离开之时故意偷鸡,让爱慕自己的姑娘好心生间隙,为兄弟创造机会,然后自己带着不舍和遗憾潇洒地离去。从这里我们看到了蒙卜那近乎天真无邪、纯洁透明,又丰富而热烈的感情和对兄弟、朋友的爱护、尊重、体贴和道义。
在《定南旧事》中,我们看到蒙卜也毫不避讳自己有偷过东西、争强斗狠的行为。他对《定南旧事》的写作,就像邻家老头与后辈们摆谈自己的过往历史一样,不着一点构思,不加一点修饰,丝毫不为自己和历史的过错文过饰非。所以在《定南旧事》里的人物身上,我们既看到崇高优美,也看到了卑劣丑恶,既看到了坚强和力量,也看到了软弱和怯懦,既看到了朴实真诚,也看到了为虎作伥,既看到了精神和道德的美,也看到了某种市并无赖的习气。总之,《定南旧事》的写作,并不是为了享受历史的光荣而绘制出来的多彩的画像,而是为历史还原了半个多世纪里,定南这片土地上演绎过的活生生的复杂的地方史。
蒙卜在《定南旧事》的写作中,他把定南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缺点和过错完全暴露出来,追求自己所认为的真实——善恶无外,性自分明。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现身说法,讲述着定南人民在困难的年代中,心性善良者,无论社会环境怎样恶劣,只要其本性善良,便仍能让人体会其中的温情,如《枪手》里的枪手;而一个人如若心性邪恶,无论社会环境怎样改变,他都会变成邪恶的化身,如《性本恶》里的哥子。蒙卜用敞亮的心灵写作,不回避自己、他人和社会的善恶,乃是力图通过他自己的经历,揭示出个人心性养成期的重要性。从《定南旧事》里,我们除了可以看到蒙卜勇于自我暴露的敞亮心灵之外,就是他关于人性善恶的本体思考了。正因为这种思考结合着蒙卜自己历史的经验和体会,所以也就更为深刻有力,更能醒人、悟人。
2020/4/29完稿于定南听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