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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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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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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三嬢

毛三嬢

孙守红/

 

播简冬天的大雾,总像化不开的棉,把罗汉山周围的万物都焐得严严实实的。

孙山在床上伸了过懒腰,然后揭开一线被卧,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揉揉眼睛,再确认地补了一眼,妈呀的一声,就翻了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念叨:竟然睡到了九点。不过才一转头,孙山就想,还是家里睡的踏实,能睡到自然醒,真好!

穿好衣服下楼,屋外的那些毛毛细雨见人就黏,直往孙山的脸上扑,脖颈里钻,要寻找孙山暖和它们似的。无奈之下,孙山紧了紧衣领,搓了搓手,以便缓和适应一下屋内和屋外的温差。看着漫天的大雾,孙山不由感叹一声:好一口大蒸锅!可惜,可惜这水蒸气都是冷的。

院坝中的孙长贵听到孙山的感叹,不由冷嘲道:“蒸个球,不晓得起早帮忙做活路,一睡就一大早上。看来是城头在久了,竟然也越懒了。”

“忘记调闹钟了。”孙山讪讪。

“往年没有闹钟,还不是照样起?”孙长贵愤愤。

“往年?往年嘛,都有老菩萨敬神的锣鼓声催起嘛。”孙山笑笑,接着问:“对了,老爹,今天怎么没听见老菩萨敲锣打鼓敬神灵?”

“那个老菩萨?”

“就是大家都喊老菩萨的三姑奶奶嘛。”

“不晓得。大半年没得看见她啰。”

吃过晚饭后,鬼使神差的孙山,来到了他家屋后的猪王庙。猪王庙是一间三开间的瓦房,瓦房的正前方,有一块三四十平米左右的院坝。院坝是用当地石板铺就的,有些坑洼,并不是很平整。房子的墙该是就地取材的石头,瓦一看就是本地小砖窑烧的青瓦。墙面由石灰和黄泥糊上,使墙面变得光滑平整,只是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后,已经斑驳不堪了。然而,在一些还相对完整的块状部分,依稀能发现一些红泥刷写的字迹。仔细辨认下,有“无产”、“思想”和“万岁”等字样。走进院子里,发现大门上脱落的石灰处,嵌有一块四尺见方的石板,石板上好似撰刻有字,走近一看,竟是“有求必应”四个大字的阴刻,字迹的凹槽里,还残留着些红漆,想是曾经有人用红漆精心描过。在偌大的院坝中,只有枯败的木叶里夹杂着些黑色纸钱灰。风轻轻一吹,枯木叶与黑纸灰随风翻滚,一种说不出的凄清便汹涌而来。院坝中心位置,风吹开枯叶后,露出几个破碎的陶罐,陶罐碎片上,散落着一些香签,这些原本或金或紫的香签,因为日晒雨淋,已褪去曾经的华贵,变得苍白无神了。陶罐碎片的下面,有一滩黑黑的,凝固了的蜡泪。除非用烈火重新点燃,使这蜡泪完全燃烧,不然这蜡泪所掩盖的这块院坝,是不会诞生任何新的生命了。穿过院坝,越过三五台阶,就蹬上猪王庙的吞口了。吞口是大门前比院坝小得多的院窝。贵州村落的民居,只要是三开间的,几乎都设计有吞口,上了吞口后,你就可以选择左右两侧的小门,进入主家的厨房或卧室。中间的大门后,就是堂屋。堂屋里一般都供奉有主神“天地菩萨”或“五显菩萨”,至于陪祀的副神,则是根据主家的个人信仰选择设龛供奉。猪王庙的堂屋内,供奉的主神左边是泥塑的观音菩萨,右边是木雕的城隍菩萨,而猪神一家(一头陶制的母猪,带着十二个陶制的小猪仔),则变成了右下角里的陪祀。孙山吹了吹大门下的门凳,又掏出两张餐巾纸铺在门凳上后,方才坐下歇息。坐下后的孙山,发现大门槛下也插满香签,散落着黑色的纸钱灰。孙山想,这些应该就是孝敬门神老爷的吧。这时一阵风吹来,头顶响起了飒飒声,活像老妇人的哽咽。孙山一抬头,发现是大门两侧的窗户作怪。那窗户上防风的胶纸,如今已风化得丝丝缕缕,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变回立即飒飒作响。为远离这响声的侵扰,孙山干脆换了地点,坐到了吞口前的石阶上,哪怕石头比木冰冷的多。坐到石阶上后,孙山开始百无聊赖地审视着猪王庙的四周。天边,黄昏的黑暗在慢慢地吞噬着仅存的霞光。院坝前,几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楸树上,几只老鸦懒散地抖了抖那因冬天失去光泽的晦涩羽毛,他们可能也是无力再飞翔后,借此停歇暂驻。奇怪的是,这些老鸦见了孙山,不觉得害怕不说,它们还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孙山。也许是有些惊奇,惊奇这个地方怎么会突然有人造访?或许是修整够了,或是懒得再费心思理会,它们在枝丫瞥了孙山一会儿后,便扑棱扑棱翅膀,朝远处的黄昏中飞去了。荒凉的村庄和裸露的土地,慢慢在黑暗中湮灭。终于,黑夜吞噬了最后的阳光,吞噬了能看到的一切。

 

一年前,也是腊月。阔别了播简十余年之后,孙山终于回到了。刚回到播简的孙山,带着欣喜好奇的心情,马不停蹄地拜访着儿时的玩伴,或接待玩伴们来访。玩伴们除了年纪大了些,更能喝了些之外,与儿时并无多大改变,大家照样的热情如故。然而,孙山喝了几天后,就开始达到整个人飘飘欲仙,灵魂随时可以出壳境界了。这不,为了躲酒,孙山只好选择在寨子周围瞎逛。在通往乌龟井的路上,他遇见了毛三嬢毛老菩萨。

那是下午,阳光很暖。孙山漫不经心地在环村马路上游逛,不经意间一抬头,突然发现面前的阳光中,有个慢慢移动的矮小身影。矮小身影的肩膀上,横着根四五尺的竿子。竿子的两头,系着红色布条。红布条下面,栓着个五升的菜籽油桶。奇怪的是,这菜籽油桶里装的,不是深色的油,而是半桶透明的液体。那半透明的液体,在随着那道矮小身影颠簸,反射出一道一道耀眼的光。联想到这是寨子通向乌龟井的路,孙山想,这不会是还有人再挑水吃吧,不是家家都安装了自来水的吗?出于好奇和善良,孙山三步并着两步赶上去,对那身影说:

“老人家,你挑的是什么啊?来,我帮你挑。”

听见孙山说话,那矮小身影放下肩上的担子,瞪着的眼睛看着孙山。那直勾勾的眼神,直搞得孙山有些手足无措。

“挑水。”矮小的身影毫无感情地回答。

孙山赶紧拿过矮小身影手里的杆子。杆子到手后,孙山才发现是半截竹竿,一头已经裂开,看来裂开的这头经常被用来柱地。

“你是长贵家小山子?”一个沙哑的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嗯。”孙山点了下头,并借着这功夫打量眼前的矮小妇人。只见她的头上缠着一纽黑丝帕,边缘缀着几棵黄白的头发,像极了院子前坎上楸树在深冬的样子,几匹黄叶摇摇欲坠,随风飘荡,就是不肯落下来,极为顽固的样子;她的眼眸看起来浑浊不堪,却又像藏有无穷的秘密;脸色则黄中带黑,脸骨极为瘦削,黄黑的脸皮堆在瘦削的脸骨上,沟壑纵深,似乎在诉说着她生命无尽的坎坷。身上的衣服洗得泛白的的确良,这种布在今天很少见了。

“你回来了?”

“嗯。您老是?”

“哦,他们都叫我老菩萨。但按辈分,你得叫我三姑奶。”

“这是要往哪里挑?三姑奶。”

“往我庙里。猪王庙。”

到了猪王庙,孙山按照老妇人的指示,把水倒进墙角的瓦缸后,又再往返乌龟井几次,直到把瓦缸灌满后,方才放下担子,便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有心情打量起这个起居室来。

房间内光线昏暗,房屋的四壁乌黑斑驳,墙角处堆满了塑料的瓶瓶罐罐,床上堆放着散乱发黑的衣服和铺盖,地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孙山用手在口鼻前扇了扇,在心里感叹道: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也没啥子招待你,只好请你喝一口凉水了。小山子。”

孙山正出神的时候,一张红色的水瓢递到了面前。瓢把原本的红色,已经消褪,只剩下无尽的黑;瓢的边沿,也是红黑混合,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感;唯有那瓢中的水,有波光粼粼的样子,看了让人舒服一些。只是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孙山看到了那水中,竟有些上下左右浮动的尘埃。孙山有些不想接,但又怕拂了老人家的面子,让老人家多心,说是嫌弃她,所以接过水瓢后,孙山就立刻闭着眼睛,一口把瓢中的水都闷了下去。还别说,这水顺着干渴的喉咙淌下去后,让孙山虚脱无力的胃,感觉到了一阵说不出来的清爽。

“正好,你是读书人,这些年又在外省闯荡,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刚好有件事求你。”她那散乱的眼神开始聚拢,好似等待着新的希望。

孙山一愣,连忙说:“姑奶奶说吧,只要是我能帮您,绝不推辞!那有什么求不求的?”

“你看哈,现在播简家家都安装了自来水,户户都修通了硬化路,可你看我这猪王庙,看我这孤寡老太婆,不说硬化路了,就是水也不通,电也不通。你帮我向有上头反映反映,可好?”

“这样啊,行。我这就给他们反映反映。您老可有管水电这些人的电话?

“没有。”老太太听到这个问题后,一脸茫然。

“没事,等回家后,问我爹一下,我就晓得了嘛。”

“谢谢你啊!小山子。老天菩萨一定会保佑你发财发富的!”

“那就感谢您老菩萨金言了!”

孙山回到家中,便向父亲要管水电的电话。父亲问他要电话干嘛?他如实相告。父亲一脸欣慰地说,可以啊,懂得帮人了。不错,不错。如果真能帮老菩萨安通水电,那就是一件大大的功德。听父亲也赞成帮忙,孙山就更想把这件事做好了。

然而,世间的事情,总是与好的愿望相背离。孙山先给管水电的打电话,管水电的给他说,这个不归我们管,只要你们村里出个证明,我们就去给安上;听了这话后,孙山又到村委,村委的人说,你说的是猪王庙?这个事情啊,你得找派出所,因为老菩萨没有我们村的户口,我们也不能乱打这个证明;孙山来到派出所,派出所的说,你说播简猪王庙?嗯。孙山应道。你们那个是庙,庙属于民宗局管,你去问问吧;孙山来到民宗局,民宗局的同志说,播简的那个猪王庙啊,它没有在我们这里注册登记,所以它是属于民间性质的,我们想管也管不了啊。老太婆是因为困难安不起水电,我们建议你去民政局问问,他们管救济;孙山来到民政局,民政局的同志告诉他,民政局没有接到村里的上报名单,再说管不了水电安装,水电安装这个问题,你还得去找你们村里管水电的。得,皮球又踢回来了。如此折腾一番下来,孙山虽然累得够呛,但连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的方向都丢失了,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一晃眼,春节过完,孙山又得像候鸟一样,往南方飞了。临行前,孙山买了一袋30斤装的大米和一桶5升装的菜籽油,来到罗汉山下的猪王庙见了老菩萨,如实把他跑的情况告诉老菩萨,并希望老菩萨不要见怪。老菩萨听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孙山看见,她在紧咬已经失去了青春的下唇,双手在不自然地绞着。 过了好久,老菩萨终于打破了沉寂:

“小山子,你说我一辈子信神奉佛,来生会不会有好报?”

孙山一惊,不明白老菩萨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抬头,老菩萨那深陷的眼眶盯着他,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他的心灵。此刻,孙山比在公司时,被谈判对手紧盯的时候,还要惶急。对于今生来世的问题,孙山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因为现实生存的苦逼,已经压得他无暇他顾。现在的他,一心想的是,怎么才能在南方的都市中体面地活下去。但此刻,他却不得回答毛老菩萨。他思考了一会,老家这些农民,谁家不供奉菩萨神灵?谁家不相信因果报应?我怎么能拿教科书上的无神论来熄灭她的希望呢?然而,我又是不愿意说谎骗她的,这该怎么办呢?

“姑奶奶,我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孙山握了握拳,下定决心地说。

“那么,来生还会不会遇见今生的一些人啦?”

“按理论上来讲,应该也是能的。”

“这也就是说,来生我们可以重来?”

“嗯嗯,人生可以重来。”说出这话的时候,孙山愣了。原来生活早已把自己压垮,自己营造了十余年的奋斗信念,竟挡不住这姑奶奶的几句问。孙山一直存在的优越感,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孙山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在生活面前,自己与家乡的这些老农民们,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毕竟是经历了多年爬摸滚打的人,也不可能被三两句话给诛心了。于是他急忙补充:“这来生的事情啊,我也说不清,我们管不了,……不过,我觉得,还是把当下的日子过好的好,过好当下的日子……”

孙山见老菩萨不再说话,便接口忙收拾东西明天赶车,转身离开了猪王庙。回到家中后,孙山一直觉得心里不舒服,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找不到病因,后来便索性不管,专忙收拾明天要带的行旅了。第二天一早,孙山便忘记了这不舒服,蹬上了南去的火车。

 

 

“小山子,去猪王庙来?”一个老头出现在孙山面前,老头胡子头发都已经花白,但脸色却很红润,身材中等,穿着干净的蓝色棉衣,肩上扛着一把薅锄,一看就是精干的庄稼老手。

“哟,是二爷爷啊!您这是去哪里来?”

“铲地,过完年后好栽洋芋。我说你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去猪王庙来?”

“嗯。我去看看。”

“有哪样好看的?”

“想去看看三姑奶奶的。”

“你说毛三嬢啊,大半年都没看见她了,也不晓得去哪里了哦。”

“二爷爷,您了解这三姑奶奶吗?帮我说说罢。”

“了解谈不上,她的经历对我们这一辈人来说,还是晓得一些的。天都黑了,我们先回家吃完晚饭,然后你来我家火塘,我慢慢给你摆哈。”

“好。那先多谢二爷爷了。”

虽说已是新时代了,播简却还在保留着以前的老习俗。每家都把火塘给留下了。火塘在春夏秋三季里,是垃圾的收纳坑,家里有什么生活垃圾,都往火塘里扔,待垃圾堆到一定的时候,就往菜地里背,作为农家蔬菜的底肥;到冬天的时候,火塘便成了人们烤火摆农门阵的地方。一到冬天,人们就在白天砍柴的砍柴,撸树叶的撸树叶,然后晚上在火塘里升起火,一边吃着火烧洋芋或火爆苞谷花,一边摆农门阵或讲些忠孝仁义的神鬼故事。播简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大部分都是在火塘里继承来的。

晚饭过后,孙山来到二爷爷家火塘。火塘里只有二爷爷和二奶奶两老。

“现在的年轻人啊,不是整天抱个手机玩,就是坐在电视边。难得有人愿意来火塘听我们摆啰。”二奶奶感叹道。

“一天就瞎啰嗦,这小山子,难道他不是年轻人?嘁。”二爷爷一脸嫌弃样。

冬日的夜,没有太大的风。人们都在电视边或火塘里玩着手机,播简的世界依然寂静。竹林中偶尔会传来鸟的扑腾,听那噗噗的声音,有一种“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在。孙山坐在发着黄光的火塘边上想,这毛老菩萨,被上天神秘地丢落于这尘世,既卑微如草芥,又神秘如传奇,然而她还是于这尘世中神秘地消逝了。

毛三嬢不是播简人。民国年间,社会治安不好,土匪横行,没法安生的勤俭人家,不是家破人亡,就是东迁西徙。哪里比较太平,人们就往哪里搬。毛三嬢家来到播简的时候,她大约十一二岁,长得也水灵。也许是外来户,她家与寨上的人家来往不多,不过与王少明家走得近些。王少明父母走得早,乃是与贫困的三叔家搭伙过日子。那时候,贫困人家的感情最真。贫困的人们,总会无条件地相互扶持过日子。王少明从小箭法了得,是撵山的一把好手。于是,三天两头的,他不是送去一只野兔,就是送去两只野鸡。这一来二去的,两个年轻人就暗生情愫,相互喜欢了。奈何造化弄人,正当王少明准备去提亲的时候,他却在赶凉风洞买彩礼的时候,被县城保安队的抓兵了。王少明被抓兵的消息传到播简后,毛三嬢就昏了过去。那些年头被抓兵,基本上都有去无回,这要撂谁身上,谁都受不了啊!等她醒来后,就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了。整天总是说些神啊,鬼啊,怪啊的话,大家都认为她疯了。那然而庆幸的是,过了半把年,毛三嬢好像好了,安静了许多,不再整天神神叨叨。不过,她的性情却大变,喜怒无常,动不动就下狠手。她说是王少明是被人出卖的,然而到底是谁出卖的王少明,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见着谁就认为是谁,然后就跑上去跟人家拼命。就是她爹妈也不放过。最终与父母过不下去了后,她就搬进了猪王庙。再后来,因为年成不好,她父母因病早逝了。而她呢,在父母过世后,也跟着从猪王庙消失了。后来听人说,她到六枝那边出家了,在一个大庙里做了和尚。

令整个播简人都震撼的是,在小日本投降没多久后,被抓兵的王少明回来了。不过,他左撇子的那边眼睛,被打仗打瞎了。王少明活着回来的事,很快在十里八乡的传开了,他是我们这周围团转被抓兵后,唯一活着回来的。男人们认为王少明是复兴转世,福大命大;而婆姨们却认为,王少明之所以能活着回来,一定是毛三嬢给他天天烧高香求的。王少明回来半年多后,毛三嬢也回来了。不过,她仍然是住在猪王庙里。她回来时,头是剃光了的,一身粗布青衫,穿一双和尚们特有的布鞋,完完全全的一副出家人样。

当时,几年长的个老嫂子看他俩都单身,便有意撮合他们俩作一家。哪知毛三嬢说,几位就不要操这个心了。我晓得你们是好心,但这个好心只是世俗的好心,于我的修行没帮助不说,还会毁我的道行呢。少明哥之所以能够活着回来,那是菩萨们看在我天天苦修祈求的份上,保佑他平平安安。如今的我早断了结婚成家的俗念,只要能够看着喜欢的人平平安安地活着,我就开心了。以后这事,还请你们都不要提了。谁要是再提,那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想毁我的修行,与我过不去了。寨中人知道毛三嬢的脾性,从此之后,没有谁敢再旧事重提。

那些年月,医疗条件差,谁家老人细娃的生了病,都只能用土法子治,或去求神拜佛。因为毛三嬢住猪王庙,大家便常去找她。只要去找到毛三嬢的,她都会给做一场法事,在菩萨面前通说一阵,再给来求的人拿点草根根树叶叶的,嘱咐人们回家熬了喝。你还别说,病人喝了她的药后,病情基本都能够好转,康复。而她呢,除了收点香火钱之外,其他的感谢一概不要。于是,大家就把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谁要是有个三病两痛的,都会往猪王庙跑。后来,不晓得是哪个先喊她老菩萨的。大家见到她时,都跟着喊她老菩萨了。不过,若没有事情求她,大家也不会到猪王庙去。一来是因为她以前脾性不好,怕说话得罪她;二来是大家认为她是出家人,不吉利。你想啊,我们都是农村人,哪家最讲究的不是传宗接代,延续祖宗的血脉香火,可这出家人,讲究的就是不结婚、不生子,专心供奉神佛……

“那是人家的宗教信仰。”孙山插嘴。

“人活在世上,讲究的是一代养一代。这个不结婚不生子不要后代,不就是违背祖宗家法,不要祖宗了吗?我告诉你哈,小山子,做人要有点立场。不要凭借你多读两天书,在外头多闯过两年,你就能乱说乱讲哈。你要注意,我看你的思想很有问题。我跟你说,这样的思想危险得很哦!”听见孙山插嘴,二爷爷有些生气。

“晓得,晓得。您老教训得是。”孙山连忙认错。“我今后一定注意。都怪我乱插嘴,把您给打断了,您老接着摆嘛。”

这时候,二奶奶起身,说你爷孙俩接着摆,我去撮点洋芋来焐起,一哈好宵夜。二爷爷有些不耐烦,说快去快去,不要在这里罗里吧嗦的,烦人。

日子过的很快,毛三嬢的日子也静好。虽然有破四旧这样的运动,但猪王庙还是没有多大的损伤。大家都重心底里忌惮毛三嬢,所以那些年轻小造反派们都不敢到猪王庙去撒野。直到大串联开始,刘二小等人带外地来的学生娃到猪王庙去革命,把猪王庙里的菩萨们抬出来烧时,大家才想起来,好像从王少明出事后,毛三嬢又在播简的眼跟前消失了。

讲到这里,二爷爷摸出烟杆,用口水湿润烟叶子,裹了一筒叶子烟装在烟笆斗上,对着火星子吸了一口后。才慢悠悠地接着说,毛三嬢就这样消失在了。没有人再说起她,只有哪家大人细娃痛起来的时候,这家人才会念叨,真不晓得老菩萨去了哪里啊!大家这时候是希望毛三嬢再回来的。但等了好些年,毛三嬢还是没有出现。后来“四人帮”倒台,土地下放,大家日子开始红火起来。物质和医疗条件逐渐好了起来,大家生点病,也都能够进医院后,也就不再有人念叨毛三嬢了。可就是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却回来了。

再次回到播简的她,仍然是剃光了头,一身粗布青衫,穿一双和尚们特有的布鞋,完完全全的一副出家人样。只是脸色青黄,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眼角上带着疲累,眼光也没有先的精神了。然而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唯有几个爱嚼舌根的婆姨每天爱去与她闲摆,扒拉一下她这几年的故事。

等那几个家伙从猪王庙回来,大家就慢慢的知道她离开播简之后的故事了。离开播简之后,她先去投奔了出家时的六枝大庙,希望能够在大庙里青灯古佛,潜心修行,度完余生。唉,又是造化弄人。没过两年,大庙就被革命小将们革了命。她与庙中众和尚只好各奔东西,自谋生路。离开大庙后,她寻到了一破庙暂居。破庙属于偏远山村朱官堡的。她凭借精湛的医术帮助村民们看病,很快得到当地村民的认可。然而,当村民们问起她时何方人氏,何以落难到此时,她对村民们说,自己本是平远州人,早年因为躲难,便与父母四处逃荒,后来丈夫被国民党抓兵,就再也没有音信。后来父母因病过世,家中只剩她一人,为了生存下去,便四处游走求生,希望能找到一个寄居之所,了此残生。她不敢说自己是和尚,怕再被人革了命。所以从六枝的大庙逃出来后,她便蓄起了头发,不再以和尚的光头标志示人。由于她的苦心经营,山村破庙很快重新检了瓦,换了梁,屋内房外的修葺了一番。改革开放后,国家宗教政策放宽,她也穿起青衫,恢复光头,将庙复原成了原先的观音庙。每逢初一十五,邻村的善男信女们便都邀约到庙里做会,庙的收入也渐渐的丰厚了起来。

见到庙上的香火旺盛,朱官堡的村主任朱老八约上村里的几个老者,来到庙上与她相商,说这庙是村上的公产,她不是朱官堡的人,得搬出去,把庙让出来。面对朱官堡的威逼,她生气地问:

“这庙以前倒廊壳败的,是我来修建好的,凭什么我让出来?”

“你看哈,庙上住的都是出家人,你又不是和尚,你住在这庙里干啥子?”

“哪个说我不是和尚?我很早以前就在六枝的大庙里出的家。”

“我看你是鬼打胡说哦!你以为剃个光头,穿个青衫,你就是和尚了?你有和尚证不得嘛?拿出来看看。”

“我的度牒在闹革命时候丢了。”

“丢了?那就是没有嘛。不要胡搅蛮缠了,你赶快搬出去,把我们的庙还回来吧!”

“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不搬。哼!”

……

没过多久,朱老八带着县民宗局的工作人员,到朱官堡宗检查教活动场所,民宗局的工作人员进入观音庙,问毛三嬢:

“你有出家的度牒没?”

“有。”

“拿出来,我们要登记。”

“没有。”

“你到底有没有?”

“闹革命的时候弄丢了。”

“弄丢了?那你为什么不来民宗局登记?”

“没有谁让我去登记,或者说要登记啊?”

民宗局的同志转头看向朱老八,朱老八急忙说,“我也不晓得她是和尚啊,不信问问乡亲们,哪个晓得她是和尚?我看她就是一骗子。”

“不晓得。她也没有讲过。”众村民异口同声。

“没有出家的度牒,你这算是非法进行宗教活动。如果严格办理的话,要判刑坐牢的哦。”

一听要坐牢,毛三嬢就开始手足无措,慌了起来。在原地转两圈后,她眼睛红红的喊了起来:“老天爷啊,这庙是我一砖一瓦的整好的,他们这是想要干什么?是不想让我活了吗?老天爷啊,你还让不让我活啊!”

一看毛三嬢悲天跄地的样子,民宗局的同志也慌了,赶紧安慰说:“老人家,你不要这个样子嘛。我们只是给你宣传政策,宣传政策,不是要把你搞哪样。这样子,你到原先出家的庙,找找度牒的存根,那个也可以算作证据的。”

“好嘛,那我明天就去找。”毛三嬢破涕而笑。

第二天一大早,毛三嬢锁了观音庙的门,便去六枝的大庙找她度牒的存根了。到了六枝的大庙后,大庙里的和尚,她却一个都不认识。等了半天,大庙的当家师才慢吞吞地出来。听明了毛三嬢的来意后,当家师对她说:

“你说的这个是很早的事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动乱,找不到了哦。”

“师父您发发慈悲,帮忙找找看嘛。”毛三嬢怯怯。

“找不到了。”

“师父您发发慈悲,帮我找找嘛。”

“我说找不到吗就是找不到嘛!你这人,怎么这样难缠?”

见当家师生气,毛三嬢不敢再央求。不过,当家师走到那里,毛三嬢就躬身子跟到那里。如此两三小时后,当家师不耐烦了,只好叫来藏经阁的主事,让她带毛三嬢去翻。在藏经阁翻了三四天,毛三嬢硬是都没有翻到解放前的任何资料。最后,她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回朱官堡。

这天中午,毛三嬢回到朱官堡时,不由得傻眼了。她观音庙大门上的锁被撬了不说,还换上了新的大锁。在紧靠大门的门凳边,靠着一张胶纸盖着的两个胀鼓鼓的蛇皮袋。揭开胶纸,毛三嬢就认出是自己的铺笼帐盖和衣服。

一定是朱老八那个挨千刀的干的。毛三嬢想,于是便向朱老八家走去。

“朱老八,你给老娘滚出来!你凭啥子抢我的庙?”

“凭啥子?凭庙是朱官堡的公产!”朱老八满脸横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说公产就公产?”

“庙中的石碑可是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不认字,可以找认字的人看看。”

“这庙可是我一砖一瓦重新修的。”

“哼哼!这庙是你一砖一瓦重新修的,我们朱官堡承认。但你住了这么多年,房租该咋个算?”

“房租?你可真会算啊!”

“我们朱官堡也是善解人意的,你修缮庙的钱,就算抵押这么多年的房租了。那些多出来的房租,我们做个人情,就不要了。”

“朱老八,你这是旧社会时的强取豪夺,你知不知道?”

“强取豪夺?真是笑话!你一个外乡人,分文不给,强占朱官堡的公产庙这么多年,到底是谁强取豪夺?哼哼。”

“说不过你,但我就不相信,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不管谁来,你都得搬走!因为,你不是我朱官堡的人。”

“哼,住不了观音庙,我今天就住你朱老八家了。”毛三嬢说完,就坐到朱老八家吞口上。无论朱老八怎么拉,她都不起身。只要朱老八下手一点,她就大喊非礼啊,朱老八扯断我的手了。朱老八没法,只好悻悻地往村外走去。

到黄昏时候,朱老八从村外回家了。不过,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黄皮皮、盘盘帽。他们说是派出所的。朱老八到派出所把毛三嬢告了。

盘盘帽问毛三嬢:“你是毛三妹?”

“是。”

“你家是朱官堡的?”

“不是。”

“不是?那你在这里干啥子?”

“朱老八把我的庙抢了。”

“你的那样庙?”

“观音庙。”

“在哪里?”

“就在寨子南边。”

“根据朱老八讲,那庙民国时候就是朱官堡的公产,咋个会是你的?”

“那庙以前倒廊壳败的,没得人管。我住进来后,才掏钱修缮的。”

“你修的也不用该是你的啊。集体的公产就是集体的公产,怎么可能变成是你的私产了?你这是想侵吞集体财产啊!”

“我没有侵吞集体财产。”

“你没有?那你还说观音庙是你的呢。”

“观音庙是我修缮的。”

“你是哪里人?身份证我看看。”

“我没有身份证。”

“你老家是哪里的?”

“播简。”

“好嘛,你跟我们去一趟,明天我们送你回播简。”

“我不去。”

“走吧,你又不是朱官堡的人,就不要在朱主任家这里闹了。”说完,黄皮皮们强行把毛三嬢带走了。

就这样,毛三嬢又回到了播简。

“我真傻,真的。我竟然没有想到他们让我去找存根,本身就是一个调虎离山计。我就这样在朱老八那挨千刀的算计下,又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讲着讲着,毛三嬢就呜咽起来,最后直接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大家听了毛三嬢的悲惨故事,先是义愤填膺地诅咒朱老八不得好死,必遭恶报;接着便安慰她,说老菩萨哎,不要讲无家可归的这种话,不是还有我们播简吗?放心吧,你安心的住下来,我们绝对不会赶你走的。

然而,猪王庙热闹了一阵子后,就算哎八卦的婆姨们,也不愿意去了。因为不知是谁乱嚼舌根,说毛三嬢是天煞孤星投胎转世,谁与她走近了,都不会有好下场。她爹妈是,王少明是,六枝大庙是……总之,这流言让播简的人更加害怕接近她了。而她呢,也与世无争,安安静静的呆在她的猪王庙,不到任何人家去串门。不过令人心烦的是,只要你遇上她,与她打招呼,她就会眼睛发直地盯着你,和你摆起她那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以前出家的庙,可大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那廊檐美的,啧啧……后来啊,我自己修了一个观音庙,也是漂亮的很。只是可惜啊,朱老八那个坏人,骗我离开后,把它霸占了。我好傻啊,不应该听他们的话去六枝大庙的。……”她声音呜咽起来,开始抹泪。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面子上过不去,叹息着听她把故事讲完。有些眼泪浅的,还会陪着几滴眼泪。可是到后来,大家都听烦后,只要她一开始讲,无不都借故逃了开去。有的甚至老远看见她,便立刻转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呢,也还算识趣,自此以后,不再逢人就说自己的悲惨故事了。由于她回到播简时,土地已经下放,所以她在播简也没有什么土地。从她讲的故事来看,她在朱官堡应该也没有分到土地。不过,反正她也不靠土地为生。那她以什么为生?孙山好奇。她平日里就靠捡破烂卖,到逢场天的时候,也到街上去卖草药赚些外快。在水网电网改造前,大家都没有注意户口的重要性,所以几次户口普查,播简都漏了她,因此,在水电开户安装的时候,也就理所当然的没有她了。不过这些都没有难到她,她还是坚强的在猪王庙生活了下来。说到这里,二爷爷突然停了下来,问孙山:

“对了。我听说去年你来家的时候,去帮她挑过水,还送过油和米?”

“嗯。有这个事。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帮帮她。”孙山答。

“看来你娃儿还可以,心地善良。”

“这些都是我们后辈应该的嘛。”

“自从去年过完年后,就有人发现她经常坐在猪王庙前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有好心人上去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她却只是笑笑,并不理会问她的人。至于她是哪一天突然间离开的,我就不晓得了。”

“这个我又晓得了。”二奶奶得意地说。“她离开那天刚好是六月十九。那几天我们家老母猪不是要下崽了嘛,我就想六月十九这天去上上香,求菩萨保佑。那个晓得我到猪王庙上完香后,她把门锁了,就跟我一起出门。我问她要去哪里?她笑了笑说,我要去大朝圣,求菩萨给她……说什么来着那?记不起来了。哦。对了,给她新生。你说这都七老八十的了,还整啥子新生不新生的?不过当时我也没在意这些。直到你爷孙俩今天说起她,我才想起来,她应该就是六月十九走的。因为从那天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一边吃着火灰焐的洋芋,一边又与二爷爷闲扯了一阵后,孙山便道谢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孙山一直在想,这三姑奶奶为什么要离开播简?离开后到底去了哪里?是六枝的大庙,朱官堡的观音庙,还是其他的地方?到底是生还是死?孙山越想越乱,最后什么都没整明白。难道她就像鲁迅先生猜测孔乙己那样,大约的确是死了吧?!

嘎,嘎……两声怪鸟的叫声传来,把孙山吓的不轻。老菩萨,你可不要吓我。孙山一边念叨着,一边紧了紧衣服。但冷风就像针尖一般,穿过衣服的缝隙,直刺在孙山的肌肤上,孙山把手分别插进袖子里,弓腰低头地御寒,这迫使他的步伐更加蹒跚了。孙山尽量的暗示自己,不要再想毛老菩萨了。可是,他发现,自己越暗示自己不要想,无限的悲酸越涌上心头,而那幅脑海中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阴沉沉的天空下,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一个身着青衫的瘦小老太婆,在天凝地闭的夹缝中,绝望而缓慢地前行……

 

 

孙守红,生于1984年生于贵州播简。教育硕士,从事教育工作十余年,文学作品散见于《散文诗》、《贵州作家》、《中国旅游杂志》等报刊杂志。出版有诗学专著《续脉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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