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水

端午水

孙守红/文 

那年端午前夜，一样下大雨，不同的是，杨巧英死了。死也就死了吧！然而，至今没有人能搞清楚，杨巧英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怜一具大好肉身，说没就没了………

1.       牛长安

世界上很少有东西，能与那端午水和中秋月相媲美。

牛长安靠在铁窗前，看着翻过高墙的月光，想起了十年前的中秋夜。那是个美丽的夜晚，月光，如纱。干黄的苞谷林，如帐。身下的杨巧英，像电视里的嫦娥仙子。

牛长安，干什么呢？快上床去。袁管教捅了捅牛长安。

报告政府，想杨巧英。

杨巧英？

那年八月十五，月亮很明，月光如水。我和杨巧英做了那事后，杨巧英梨花带雨。我说我会负责的，她哭哭啼啼的不听。直到赵家亮赶来，我俩干完一架后，她才不再哼哼唧唧。望着杨巧英凌乱的衣裙，我晓得赵光亮有多不甘心。可是，生米煮成熟饭，无论他再怎么愤怒，杨巧英都是我的人了。嘿嘿！

赵光亮这个小书生，平时单单精精的，没想到力气出奇的大，三两下就把我压住，拳头雨点般落下，竟然一点不感觉痛。真的。我静静地看着他，用得意而轻蔑的眼神。最后，他打累了，终于停下手来，他双手撑在我的身上，浑身竟然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杨巧英是我的人了。我轻笑。那时的我，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有的是得意的轻蔑。赵光亮突然放声大叫，像受伤的野兽。最后，他昏厥了过去，倒我的身上。我用尽力气，才勉强把他推开。杨巧英呢，坐在战场边上发呆。我拉她，没动。再摇她，还是不动。我说杨巧英，我不是提裤子不认账的人，嫁给我吧。你走。杨巧英说，过些日子喊人来讲我。他……我看了看赵光亮。没事，我等他醒来。杨巧英冷淡地说。

过了两星期，我请好媒人，到杨巧英家去说亲。杨巧英父母起先不答应，说我不是好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后来，杨巧英把她妈喊出去，母女俩嘀咕半天，不知道说些啥。我隐约听到她妈的吼叫，但吼叫最终变成了叹息。她妈进来后，开始与她爹咬耳朵。她爹一边听，一边向我射来愤怒的目光，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等他平静了，才开口说道，要同意这门亲事也行，但彩礼得六万八，其它礼数一样不能少。

我老爹一听要六万八，就说太多了，他找不到这么多钱。杨巧英她爸的脸顿时垮下来。我马上赔笑，不管好多彩礼钱，我们回家去借，我就是要娶杨巧英。老爹挖了我一眼，哼，一点俅出息不得。我急忙补充，我爹答应了！六万八就六万八。老爹说，既然娃儿们欢喜，那我们做老的，就随他们了。

第二年五一劳动节，我和杨巧英的喜事就办了。

以前读童话故事，都说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就过上幸福生活。我跟杨巧英呢，刚开始几年，还能相安无事。等到赵光亮师范毕业后，我们就小闹一四七，大吵三六九。赵光亮端铁饭碗，我望天落雨。一想到情敌赵光亮，我就烦心，担心有一天，杨巧英会弃我而去。为此，我也试图改变，改变一辈子刨土的命运。我到江浙沪皖打工，什么江中淘沙、土里挖煤、地上工地、房中进厂等我都干过，可是没文化，缺技术，能挣的都是汗水钱。这点汗水，只够养活我一颗秧苗。所以，一年弄不到几个钱回家。没钱回家，杨巧英当然不会有好脸色。自家没出息，我能说什么？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想等来年好好干，好好捞钱，然后好在杨巧英面前，也威风威风下。哪晓得来年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都是荷包头阴风惨惨，肚子头雷公火闪的。回家过年，本想终于婆娘热炕头，哪想杨巧英对我不是冷言冷语，就是一脸嫌弃。

在家不受待见，就跟哥们儿喝闷酒。哥们儿给我说，安安，不要一年到头只晓得打工，不然怕真的打成寡公哦。听这话，我起初不甚在意。等回家看到杨巧英卖牛肉的脸时，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开始留意关于杨巧英的任何信息。很多风言风语，就往我的耳朵吹。说一遍，谎言没用。重复一千遍，谎言就成了真相。我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但它在我这应验了。一想到杨巧英可能与赵光亮有一腿，我就五心烦躁。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成了家常便饭。我无心再外出打工，只想在家里守着杨巧英。

端午头天下大雨，为抢打水田，我一人一牛，天不亮在田头和老天抢时间。杨巧英中午来送饭，没表扬我不说，还嫌弃我犁的不好，说将来田不坐水。为此，我们又开吵。晚上回到家，因为没洗澡就准备吃饭，她又和我干上了。打闹完后，她摔门而去。冷静两小时，我感觉还是要把她接回来，不能跟她怄气，毕竟两口子嘛。怕她还生气，不愿跟我回来，便给我老爹说了，请他与我一起去接。

端午这天，我和老爹早早赶到杨巧英娘家。杨巧英妈说，天一亮，巧英就回去了啊。长安啊，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大男人，让让她嘛，有哪样吗好好讲，不要动手动脚。我老爹也打边鼓，在一旁把我直骂。骂到杨巧英妈听不下去了，反过来劝我老爹。差不多得了，别把他骂憨了。

快回到小银子滩的时候，我和老爹就看到了杨巧英。不过，和她一路的，还有赵光亮那个私儿。大清早的，他俩就裹一起，我不由得七窍生烟，上去就赏他们每人两巴掌。打完他们后，赵光亮一脸懵逼，没有自卫还击，却一把拉过杨巧英，护在身后。我便想，既然你不惯家，还给我戴绿帽子，不如给我去死。与他俩追逐的时候，我狠心推杨巧英下了河。在河水中，杨巧英慌乱了一下之后，就不再挣扎了。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我，那是蔑视、憎恨和解脱的眼神。恨、慌、恐、悔、失落……当时的心情，我无法说清楚。在老爹和赵光亮的惊呼声中醒来后，我也跳进了湍急的河水。既然做不好人间的夫妻，那我们就到阴间做好吧！我想。

等我醒来时，只见老爹跪在我身边，声音嘶哑地喊着我。那时候，我全身瘫软，心头充满无尽的悲哀。这结局，真是讽刺。

像我这种挣不了钱，管不了婆娘，最后连想死都死不成的人，恐怕会成为亿家屯好些年的笑话吧？不过，杨巧英死了，我头顶上的绿帽子，也许颜色会淡些吧！杀人偿命，我现在就希望政府赶快判我死刑立即执行。只是不晓得，这不是一路死，到阴间还能不能做夫妻？唉……唉……

刘长安叹息着，又瘫软在铁门下。

2.朱继新

不错，是我发现他们杀人的。

端午头晚上，雨水多，我怕把田坎胀垮，就起早去看田。快到小银子滩时，我见几个人在河边撕扯。起初我以为是争水打田，就没理会。后来，听到几声喊叫，我抬头望去，竟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跳河。

您说的是他们杀杨巧英的现场吗？

是不是他们杀的，我可不敢乱说。杀人偿命，这可不敢乱说。具体情况，还是以您们政府的查证为准。四个人先后跳河，一下把我吓死了。等我回过神后，见两个人爬了上来。一个对另一个做抢救。后来在抢救者的哭喊声中，晓得了他们是刘长安父子。第三个人是爬上了不远处的河对岸。有一个人却一直不见踪影，可能被大水冲走了。

有没有看到凶器或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跳河嘛，哪里来的凶器？不过河边那几块田，倒是被糟蹋了。不少秧苗，得重新补栽。我看四个人跳河，只有三个爬上来，便感到不好，当天上午就把这事报告给了派出所。

你问他们三个爬上来后，都做了些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做，就是在河坎上呆坐了一哈，然后向四周望了望，便都头也不会地走了。

嘿嘿，怕他们发现我后，会杀人灭口。我在田坎下躲着。

3.梅良民

你说端午那天？是的，那天早上，我刚起来，便看见那个女的来找赵光亮。自从赵光亮分配到我们学校后，这个女的来过几回。我们这种村小，人不多，所以来个外人，很容易被记住。那个女的，好像叫杨什么来着……嗯……对，叫杨巧英。听说是赵光亮的初恋。人挺灵巧的，有礼貌，总是笑着和人打招呼。赵光亮这些年来，一直是光棍汉。听说就是为了这个杨巧英。唉，你们不晓得，这两年来，学校的老师都忙着给他张罗对象，恨不得把自家亲妹或姨妹嫁给他，可他就是死活不接招。有段时间，连我也慌起来，极力想撮合他和我家小姨妹，希望能和他做老姨呢！

什么？你们说赵光亮杀了杨巧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赵光亮为人善良，脑子活络，业务能力强，这两年学校全靠他的付出和带动，学生的成绩和学校教学管理，都快能跟乡里的比一比了。乡里每学期开质量研讨会，他都能成为代表，上台分享我们学校的做法。乡上想让他接我的班，担任下一届校长。连话都谈了的，准备九月份任命。

你问端午早上他们有没有反常？你不问，我还真忘记了。他俩好像是发生了争执，声音稍微大了点，但看见我后，他们就不再大声了，还笑着和我打招呼问好。他俩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好像还有说有笑呢。所以，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赵光亮不可能谋害杨巧英。

关于杨巧英的死，我只能说，没想到，没想到那么乖巧的女子，竟然会是这样的下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唉，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真可怜！

4.杨张氏

还没找到吗？天……菩萨啊……，杨张氏又开始嚎啕大哭。

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悲伤，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我女儿啊，从小就聪明。不管是拉鞋底绣花，还是做家务读书，样样不差。你说她嫁给刘长安吧，当初我和她爹就不同意。刘长安就一纨绔子弟，二流子，混世魔王。她嫁给刘长安，会有好日子过吗？可是她从小就有主意，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不，刘长安家来说媒，她直接威胁我，说她已经跟刘长安生米煮成熟饭了。你看气人不气人？一个大姑娘家，你跟人睡过，今后还能嫁给谁？

他们的婚后生活？农村人不都一样吗？每天在田地里种庄稼，在家里头养猪喂鸡。再不，就是女的在家养娃娃，男的去外省打工挣钱。至于吵闹嘛，农村有哪家不吵闹？不吵不闹不夫妻嘛。

杨巧英有没有异常？没有。端午头天晚上，她到我家时，什么也没说。我问她是不是和刘长安闹架？她说了句他发毛羊疯后，就去看电视了。端午早上，她老早就起来，跟我说刘长安去打田后，家里没人做饭，怕娃娃和刘长安挨饿。走的时候，我还劝她，夫妻嘛，一个忍着点，一个让着点，不顺心的日子，会很快就过去的。像我现在，想找个人闹都找不到。她走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现在……现在……啊……我的巧英啊……（又开始嚎啕大哭）

过了一会儿，杨张氏好似想起什么，便抓着询问的警察，说你们一定要帮杨巧英报仇！让杀人凶手偿命啊……（又开始嚎啕大哭）

5.牛二小

别问了！再问也还是一样，杨巧英是我杀的。

怎么杀的？

这不是很简单的东西吗？她、赵光亮和牛长安撕打，我去拉架，然后……然后就把杨巧英推下河了。

杨巧英平时为人如何？

很好。她除性情刚硬些，对我们公婆还是不错的。作为一个儿媳妇，她做的很到位，比寨子头很多人都做得好。我对她没有什么意见。

那说说为什么杀她？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啊？您们不就是想找出凶手，好把案子给结了吗？都说人是我杀的了。您们还要我怎么交待？

说说那天的具体细节？

好嘛。端午头天半夜，牛长安来找我，说跟杨巧英吵架，打了她两巴掌后，她便回娘家去了。过后感到后悔，觉得自己动手打人不对，所以想在第二天把她接回来，但又怕她不回来，所以就让我跟他去接。第二天一早大，我们父子就到了杨巧英的娘家。不过我们没有接到杨巧英，亲家母说杨巧英放心不下牛长安，一早起床就回家了。

没接到杨巧英，但你儿子打了人家姑娘，得给人家个说法吧！于是我顺着亲家母，狠狠地教训了下牛长安。直到骂够，骂得牛长安抬不起头来后，我们才转回家。哪个晓得，快到小银子滩的时候，我们撵上了杨巧英。跟杨巧英在一起的，还有赵光亮。这时候，牛长安不晓得发哪样毛羊疯，一见到杨巧英她俩，就跑上去跟她俩撕，活脱脱一个小水牯样，喊都喊不住。怕他们闹出三长两短的，我就上去拉架。

你拉架就拉架，怎么就杀人了？

我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会把她推下河？哎呀！您们到底烦不烦啊？怎么那么多问题呢？不就是找凶手吗？我都说了，人是我推下河的。是我推下河的。是我杀的。我杀的。明白吗？我杀的。我杀的……（之后，牛二小顺着墙滑了下来）

6.赵光亮

我杀的。是的，杨巧英是我推下河的。

为什么要杀她？

没有为什么，也不需要为什么！

说清楚点。

好！上初中时，我和杨巧英一班，而且是同桌。初一时，大家都还小，什么都不懂。等到初二，就开始有懵懂的情感了。在我的眼中，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漂亮，就像天上的仙女。如果哪天她没来读书，我的心，就会像她的座位，空落落的。

是的，牛长安跟我们一班。牛长安这人，整天不学无术，喜欢恶作剧，尤其是对漂亮的女同学。所以，杨巧英也是他恶作剧的目标。对于牛长安，杨巧英是非常厌恶的。因为她常常跟我说牛长安的坏话。

你说既然讨厌，那他俩怎么就结婚了。这个……这个我该怎么说？一想起他俩结婚，我就来气。杨巧英是我的，他牛长安怎么就捷足先登，先下手为强了呢？

那是八月十五，学校放中秋节，我们家远的几个同学，觉得为了一天假，回家又匆忙回来，不划算，便留校了。晚上，大家认为在学校里无聊，便相约去逛马路。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的在一起。我和两个杠精，一出学校就开始抬杠。不知过了多久，等我们不再抬杠时，才发现其他人都没了踪影。

到仡佬坟时，听见路边的苞谷林里有响动，肯定有好事，我想。便蹑手蹑脚地摸上去，想有一场大戏可看了。可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我不敢想象的。杨巧英衣衫不整，在一旁啜泣着。牛长安光着膀子，站在一旁安慰杨巧英。看到这景象，我如遭五雷轰顶。愣了几秒后，头顶的五雷好像停了，全身的酥麻和愤怒，让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只是两三下，我就把牛长安给撂翻了。然而，我却开心不起来。牛长安呢，好像也没有还手，只冷冷的看着我。直等我打累骂累后，他才平静地说，杨巧英是他的人了。听了这话，我直接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牛长安不知去向，杨巧英却还在我身边。我想上去抱抱她，她却推开了我。说我人很好，要我好好读书，将来好有出息。我跟她说，我不要出息，我就要她。可她却哭了起来，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已经是牛长安的人了。听见这话，我又晕了一下。她见我平静下来后，就对我说，其实牛长安家条件挺不错的，你好好去读书吧，我要跟牛长安结婚了。

回到学校后，除了做习题，就是拼命做习题。在疯狂的学习下，我如愿以偿地通过了预选和终选，考进了师范。成为我们家五代来，第一个成功跳出农门的人。

在师范学校，我仍然努力学习。因为只有努力学习，我才能暂时忘记杨巧英。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家乡的清远小学。杨巧英每次回娘家，都会路过清远小学。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杨巧英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牛长安要个男娃，可杨巧英一连三胎，都是女娃。牛长安怪杨巧英肚子不争气，杨巧英怪牛长安不得俅出息。两人吵架后，杨巧英总会向我诉苦。一听杨巧英诉苦，我就想解救她，给她幸福。我不止一次劝她，让她与牛长安离婚，并说她离婚后，我立马娶她，给她幸福，像王子宠公主一样宠她。可是不论我怎么说，她就是不答应跟牛长安离婚。每次诉完苦后，她又回到牛长安身边。这……这明摆着的嘛，我就是她的情绪垃圾桶。只要不舒服，有情绪，就往我这儿倒，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你说，这气不气人？尤其牛长安出门那两年，我以为有机可趁，劝她离婚就劝得更殷勤了。哪晓得，她油盐不进不说，还不再来找我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找我？她说，牛长安不在家，我们还是不要来往的好。为这，我头疼不已。

直到今年，牛长安不再出门，我也开始死心。端午这天清早，笃笃的拍门声，像催命似的，我睁开眼睛，一边答应“来了”，一边顺手扯过条短裤，胡乱套起，便前去开门。打开门，只见杨巧英站在面前，鬓角微湿，一脸幽怨，一袭青蓝连衣裙下，凸凹有致的身体，看得我直咽口水。杨巧英看了我一眼后，就盯着我的下面看。顺着她的目光，我发现短裤不知何时撑起了小帐篷。

杨巧英进门后，就坐到我的床沿。牛长安又欺负你了？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一边仔细观察四周有没有人。她照例的诉说牛长安的不是，不同的是她一边说，一边盯着我的下面看。不知是不是荷尔蒙作怪，我终于把持不住，向杨巧英压了上去。刚开始，她还有所抗拒。不一会儿后，她却疯狂地骑到我上面，把我整得迷迷瞪瞪的。完事后，她说该回家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便决定送她过河。

一路上，我仍然劝她离婚，可她还是油盐不进。我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她哈哈一笑，你的人？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啊，拔了萝卜窝窝在的道理都不懂？我是牛长安家婆娘，不可能离婚嫁你的。我说，那刚才算什么？算是还你这么多年的情吧！她说完这句话后，无论我如何花言巧语，她都不再回话。

快到小银子滩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咆哮，然后啪的一声，我顺着惯性侧倾，脸上传来火辣辣的感觉。捂着肿胀的脸，我看见牛长安扭曲的脸。那时，我竟然很平静，没有半点争勇斗狠之心不说，甚至有些暗暗的得意。因为，我想起那个遥远的八月十五，不同的是，这回我与牛长安互换了角色。

看见牛长安打我，杨巧英竟也上来鬼扯。这让我顿时无名火起。心想抛开我爱恋你这么多年不说，如今又有了肌肤之亲，你却如此待我，不如我送你下地府去吧，我们到阴间去做对鬼夫妻吧！我这么想，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坏。但我当时真的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杨巧英，然后跟她去做对鬼夫妻。这种念头是很纯粹的爱！唉，反正你不会明白的。不过，我的确该死。在河里呛几口水后，我竟然怕了，求生的本能让我奋力向岸边游。到岸上后，我看到了河中的杨巧英，随波沉浮的她，脸上有极度的鄙夷和轻蔑，也有着释然和幸福的微笑。

尊严和爱情是我忠贞不渝的信仰。为了这个信仰，我可以日天逆命。然而，当死神站在面前时，我却不堪一击地软蛋了。呵呵，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信仰，在生死存亡的面前，都是狗血。

7.杨巧英

杨巧英被河水冲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多月后，杨张氏找到毛三孃，说是杨巧英托梦给她，要请老菩萨帮忙，好让她游魂归家。毛三孃掐指一算，这天刚好是六月十九。毛三孃哈哈一笑，说今天是观音菩萨得到升天的日子，这小死娃的还真会选，在今天招魂，必得观音菩萨保佑，将来投生个好人家。

那我们要准备些啥子？老菩萨。杨张氏唯唯诺诺。

啥都不用。准备一碗米，一个鸡蛋和三斤六两大钱就行。毛三孃吩咐道。

太阳快落坡时，毛三孃与杨张氏来到小银子滩。毛三孃拿出那三斤六两纸钱，在河岸上点燃后，开始捉碗里米淋鸡蛋，嘴里念叨：

……杨巧英三魂七魄来啰，要来快快来，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打转身；山高还有人情路，水深还有渡船人；今天你妈请我来叫你，你在何处要听清：如今请观音菩萨救你苦，你要听清回转来……

念叨五六分钟后，毛三孃一阵哆嗦，温度突然下降了几分。杨张氏见状，便哭起来：儿啊，你让我请老菩萨来接你，我请来了。我们这就回家去吧。她一边说，一边上去牵毛三孃的手。

西山的太阳，不知何时消失了。

昏暗的钨丝灯下，杨张氏家堂屋中，毛三孃在神龛前点香燃烛，口中念念有词。钨丝灯闪了几下后，毛三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不再说话。杨张氏见状，放声大哭：儿啊，你咋这样狠心啊……

毛三孃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奇怪的是，她的声音竟变成了杨巧英的。

娘，我苦啊。

为哪样？你帮当妈的说说好吗？

再次沉默，堂屋中落针可闻。

毛三孃好似陷入了杨巧英的回忆。一声叹息后，杨巧英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年八月十五，月亮很明。我们几个没有回家的同学，为排解无聊，便相约去逛马路。快到仡佬坟的时候，我和牛长安离开了队伍，进入了苞谷林中。我虽然讨厌牛长安的调皮捣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嘴巴上讨厌他，却在心里想着他。或许，是他身上的男人味吸引我吧！

进到苞谷林里后，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我们俩，周围的一切都快乐起来，就连平时烦躁的虫叫，也变得和谐好听。我和牛长安先是聊学校里的三长两短，后来是聊人生理想。也许是天气原因吧，不知不觉间，我们俩竟然靠到了一起。然后……然后牛长安把我扑倒了。

一开始，我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虽然我有些喜欢牛长安，但我还没有想过把自己交给他。牛长安得逞后，便开始得寸进尺地对我说，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会为你负责到底的。如果其他人知道你失身于我，他们肯定是不会愿意再接近你。不如我找媒人到你家提亲怎样？我很早就喜欢你了，不然也不会经常逗你。你晓得我爱你有多深，不然我也不会控制不住，对你做出这种事……

在牛长安花言巧语，我头脑一片混乱的的时候，赵光亮来了。进入初中后，我与赵光亮一直是同桌，他文质彬彬，成绩好，不过书生味有些重，一副嬢嬢样，缺乏男子汉的粗犷和霸气。所以，明知他喜欢我，我对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趣。除了要问问题的时候，我是不愿意跟他在一起的。看见我和牛长安凌乱的样子，兴许他猜出了个大概。只见他愤怒地向牛长安冲来，抓住牛长安就一阵拳打脚踢。而牛长安呢，却不还击自卫。赵光亮直到打累后，才停下手脚来。然而不知怎么搞的，被打牛长安的不昏，打人的赵光亮却昏死了过去。牛长安走后，守着昏迷的赵光亮，我在他瘦削的脸上，竟然看到了些许英气。

和牛长安结婚后，起初几年还好，随意孩子的相继出生，家庭开支越来越大，原先幻想的幸福生活，也越来越远了。在柴盐油米酱醋茶的消磨中，我开始变得越来越烦躁，越来越看牛长安不顺眼。当初他许诺给我的幸福生活，变成了娃儿和农事的粗俗笨重。再加上肚子不争取，不能为他老牛家生个看牛的，我们俩便如厨房里的锅瓢碗盏，整天乒乒乓乓。

每当吵架过后，我总会想找赵光亮倾诉。赵光亮听我倾诉后，都会附和我，说些牛长安不是的话。有时候，他也会趁机劝我，说如果实在不开心，就和牛长安离婚，一旦我离婚，他就马上和我结婚。这怎么可能呢？我已经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人了，怎么能够去祸害人家黄花大闺男呢？所以我每次都拒绝了他。我晓得，这样经常去找赵光亮，会让他误会我。也晓得，他一直不谈女朋友，可能就是因为我。于是，我暗暗下决心，决定不再去找他了。可是……可是和牛长安再次吵架后，我还是控制不住去找他。

端午那天早上，我又控制不住去找赵光亮。不知怎么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与他做了那事。完事后，我懊恼不已，深感对不住牛长安。于是，我便匆匆往回赶，希望离赵光亮远点，越快越好。哪知见我离开，赵光亮也追了上来，说是要送我一程。

快到小银子滩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怒吼，等我回过头来时，看到了牛长安与赵光亮扭打在一起。老公公牛二小与我一样，在一边愣着，呆呆地望着眼前所发生的，如梦幻般的情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面对愤怒的牛长安，我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八月十五。难道这就是命运的轮回吗？

不，我不信命，我要抗争！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会由他们两个。要争要斗，随他们去争去斗吧。我听到有人狂喊，结果仔细听清后，才知道原来是我自己的呼喊。

拼尽气力，我跑到河边，纵身一跃间，我听见了洪水和我一样的呼喊：我命由我不由天。有鱼腥味和土腥味往我的鼻子和嘴巴里钻，可我丝毫不感到难受。只是身体在逐渐僵冷，四周仿佛更静寂了，惟有河水的奔腾，像极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多么雄壮啊！恍惚间，我看见他们仨也相继跳入了洪水中。

再次浮出水面，初升的太阳抚摸着小银子滩，田坝中的秧苗都带着光，只是那以后，我将永远沉沦于洪水的奔腾中……

后悔吗？儿。杨张氏抽泣着。

不后悔。我现在是开心的，幸福的和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