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杠林,有七八户人家吧?在普定最边缘的地方,翻过东面的山垭口,就是织金地界了。第一次到青杠林,感觉人家户少,有股淡淡的冷清弥漫。
与丹麦恋爱后,就常常到到青杠林去。抚养丹麦长大的伯伯伯娘在,我们怕他们两老冷清,每月便去蹭一两回饭。每次回去,他们总是乐于说种的庄稼长势有多好,养的猪牛又怎么肯吃肯长。晚上唠家常看电视时,伯伯总会扛来半袋苞谷棒子,慢吞吞地抹着苞谷米,半晚上东拉西扯地聊下来,他的半口袋苞谷棒子就抹完了。见他抹苞谷,我和丹麦便要跟他一起抹,可他总不让我们动手,说这是他晚上消磨时间的东西,要是我们几下帮忙抹完了,那他今后的晚上就会很无聊。伯娘见状,也赶紧帮腔,说不用管他,这个是他的活路,我都不敢帮他。他每天晚上要是不抹半口袋苞谷,就会睡不着。你们小的些难得回来,看哈电视,陪我们讲哈话就行了。看伯伯一边抹苞谷,一边与我们聊天,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也乐在其中。等抹得有些累了,还会点上一杆旱烟。如果遇上战争或古装片子时,还会与我侃些前朝往事,议论一下执政者的施政得失。苞谷籽抹好后,他总会撮一碗倒进牛圈的牛槽里,等牛想宵夜时,可以嚼几口。
伯伯喜欢养牛。与丹麦结婚后,我常劝他说,年纪大了,放牛爬高下低的,不安全。犁地嘛,到时候请人用犁地机打一下就行了嘛。他说你不懂,用牛犁的地,翻的土要深点,经得住干,庄稼长势要好些。而且养牛嘛,也是一种存钱的方式。我买小牛喂,犁地种庄稼我跟得上,等它大了我跟不上时,卖了重新买小的来喂,我又可以余出一两千块钱。他说完后,还不忘得意地朝我笑了笑。说起来,伯伯养牛很有一些特点。比如像前面我们说的,他几乎每晚都要给牛儿备好宵夜粮。另外就是他的牛儿,一般只吃带露水的草,夏秋季节,更是只吃熟地草。(熟地草,)。所以伯伯每天都起得很早,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他就背起一背草回家了。走进放在牛圈门边草,你会发现那草青翠欲滴,而且还湿漉漉的,轻轻一耸鼻,一股浓浓的草腥味就会传来。把草放好后,他就会找来牛绳,将牛儿栓好后,就牵着去田间地头吃草。问他为什么不放开,像其他人家那样,随牛儿自己自由吃去?他说如果不这样栓的话,它就吃不到地里的好草了。如果不栓的话,它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去捞人家地头的庄稼。到日上中天后,他就会把牛儿牵回来。说是坡上太阳晒了,牛儿会感到热,不舒服。牵回来的牛儿,他就把它栓在院子里荫凉的地方,然后抱来清晨割来的露水草,让牛儿在慢慢吃着玩。他呢,则拿一把棕叶撕成的拂尘,左一挥,右一拍,给牛儿赶蚊子。要逢年过节的时候,他每顿饭都要舀出一碗米饭,等自己把饭吃完后,端着舀出来的米饭去牛圈边,用手把米饭捏成饭团,然后一团一团地喂给他的小牛。
每次回到青杠林,看着他白天伺候小牛,晚上一边抹苞谷,一边与我们闲聊的幸福样子,我都会顿觉尘世烦劳,一扫而光。生活简单一些,人生遗世独立一些,其实也是蛮幸福的!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才给他过完七十一岁生日,不到三四天的时间,他就撒手而去了。我记得,接到丹麦电话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听见丹麦焦急的声音,我一边安慰她,没事的,可能只是昏过去了,应该没有什么事。一边赶紧打微信视频给三伯,让他赶紧过去看看情况。三伯赶到后,我听见了他“大哥、大哥”的急切呼喊。一会儿后,他说喊不应了。我说你快看看眼珠还转不转。他说不转了。你打开手机电筒照一下,看看瞳孔会不会收缩。不会。他垂头丧气地说。我说伯伯可能不行了,通知贵阳的二伯和我岳父吧,我们这就赶来青杠林。
赶到青杠林后,发现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人。大家都说没有希望了,抓紧办后事吧。遵从伯伯的遗愿,我们把他送去了织金桂果的大姐家(他亲生女儿)。晚上十点二十分,全家男女老少都守在他的床前。几个侄女带着哭腔,大声喊:伯伯,伯伯,我们都回来了,我们都来看你了。喊声过后,我突然发现怀里的伯伯没有气息了。摸了一下颈动脉,没有跳动了。把这一发现告诉大家后,一时间,哭声震天。而我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们悲伤,冷静听着他们哭喊,与帮忙的几个亲戚赶紧给伯伯洗澡,穿衣,装殓。这些年来,见惯了身边师长朋友的离去后,我也自谓能做到悲欢离合无情看的地步,但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心中总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我所表现出来的淡然,不过是强装出来“当时只道是寻常”罢了。
伯伯走后,我和丹麦回青杠林,回得更勤了。每次回到青杠林,我望着空空的院子,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眼前也总仿佛伯伯就坐在炉子火边,嘴里叼着根小烟杆,一边抹苞谷,一边笑眯眯地谈着他对前朝往事的看法。这当然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伯伯走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抬头看着空空的屋子,开门走到院子中间去。屋檐下,是大姐请人帮忙讨回家的金灿灿的苞谷。它们是春天时,伯伯和伯娘一窝一窝地种下的。它们好像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似的,安静地躺在屋檐下,不言不语,默默地陪着我。
在屋外站久了,屋内响起伯娘的声音:小孙,快进家来。外边打露水了,凉。进到家里后,伯娘正逗小宇铎玩。我打着商量的口气说:伯娘,明年不要喂猪和种苞谷了,去普定和我们住嘛。她听后说,幺们,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我哪家都不去。我就在我的青杠林。这个房子是我和你伯伯一石一木的砌起来的。丹麦说,老妈,哪天我们找个脱粒机来,帮你把苞谷打了哈。伯娘笑着说:幺们,你们不用管,我自家慢慢抹我的。听到她这样爽朗的话,我和丹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转头与她一起逗小宇铎玩了。
窗外,月光如水。夜晚寂静。
2023.9.26于定南听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