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老杨作画堪称一绝。一张破旧的报纸平铺于桌面,让我家牵黄站在矮凳上,顺手抓起半截画笔,在墨碗中饱醮后,刷刷刷,只少许几笔,牵黄的雏形便被勾勒出来。随之,描尾,着色,点睛,半盅茶功夫,那牵黄已栩栩如生立于我的面前。
我将这幅画视为至宝,回家就贴糊在床头的墙壁上。不消一月,我又领着牵黄去找老杨,老杨如法炮制,我又如获拱璧。两年不到,我的整座房间俨然成了牵黄的天下。但见墙壁上的牵黄形态各异,或站或蹲,或静默或狂吠,或低头或擎首,神形毕肖,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只是看得久了,倒觉得那眼神似有些玄机,有忧郁,有感伤,有寂寞,有凄清。只是,那时候年少,哪里会知晓老杨会将自己的人生际遇融入其中?
牵黄是我从村西杨家抱养的,杨家二姑娘年岁与我相仿,聪慧灵敏,自幼与我熟识。她家的老黄产崽后,我提出收养小狗这个羞于启齿的想法,杨家二姑娘倒也爽快。小狗在满月后,便顺理成章地落户到我家。兄弟姐妹争相为之取名,左邻右舍也来献计献策,最终还是采用了五爷爷的建议,给它取名为“斗斗”,一来听着朗朗上口,二来符合那年月的大众口味。我总觉得这名字有些令人心悸,后来便将它改为“豆豆”。这种想法,我只在无人处与小狗交流过,众人当然不知。
邻居老杨却有另外的想法,觉得“斗斗”这名字太土太俗,他随口就吟诵出“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词句,还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苏东坡那年在密州出猎时意气风发的情景。大家啧啧称道,认为老杨提议小狗叫“牵黄”这个名字确有道理,既有学问又体面。从此,老杨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也就如日中天。
牵黄很讨人喜爱,与我形影不离。我进门,它便立起身,两只前爪呈作揖状,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随后围绕我再转上三圈;待我坐下,一纵身,跃进我的怀抱,憨态可掬地望着我。我出门,它又恋恋不舍,怏怏不乐地送了又送,似有千般嘱咐万般叮咛。那时粮食奇缺,待到夏日,我沿河捕鱼,牵黄欢呼雀跃,在河堤上纵横驰骋,嘴里叼着活蹦乱跳的鱼儿,似戏耍,又像炫耀。
有段时间,母亲常说,牵黄有些胖了,走起路来开始摇来摆去,提醒我少喂它一些。但语气中,也可看出母亲对它的怜惜和关爱。牵黄每天早晨起得很早,鸡鸣后便开始在院子里来回巡游。那神态、气质着实令人忍俊不禁。父亲对它赞赏有加,常常拿它的勤奋来激励我们兄弟姐妹。
秋去冬来,寒风四起,又到了打冰夹鱼的时节。我带着牵黄,去河边逗玩。脚踩着薄冰,心里自然惴惴不安。一个趔趄,竟滑落水中,卡于冰面之间。这时的牵黄猛冲上前,死死咬住我的衣襟拽拉扯撕。毕竟体力单薄,这竟对我丝毫不起作用。我陷入绝望,一任冰冷的寒意浸透我的肌骨。牵黄一错神,撒腿就跑,偌大的旷野中只剩下我一人。我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正在这当口,牵黄又扑了过来,它的身后跟着的竟是跌跌撞撞的身体瘦弱的老杨。感谢上苍,感谢老场,还有我的救命使者牵黄。
我们家对牵黄从此开始另眼相看。尽管生活艰苦,但凡有些好吃东西,母亲总要叮咛我照顾牵黄。牵黄真的开始发福,身体变得虚胖笨拙,走起路来越发摇摆。有天傍晚,它突然变得焦躁不安,随后口吐白沫,开始惨叫呻吟。一家人手足无措,邻居老杨冲过来,抱着它去了村卫生所。费尽诸多周折,才将它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母亲说,我们这条街谁家再布放耗子药,都要先说一声,省得牵黄再去。街坊邻居听说后,自是听从,此后这类事情再没发生。
老杨挨批斗的那天下午,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不知是浇在村头,还是浇在心头。戏台早己盘好,高高大大,威武庄严。标语将戏台糊得里三重外三重,嘹亮的喇叭扯着嗓子狂啸,将湿漉漉的空气撞击得支离破碎。
画家老杨低垂着头,木牌子夸张地吊在他的脖子上,瘦削的身体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台上站着好多人,有人振臂高呼,有人血泪控诉,满耳的嘈杂,听不清人们到底在叫喊什么。牵黄不知何时出现在戏台上,用嘴咬住老杨的裤腿,死命地朝后拉,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它大概是想拉走老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目瞪口呆,惊恐地盯着牵黄,怕这一刻出现什么差错。
有人高喊“走狗”,逼近牵黄猛踢一脚。一声惨叫,只见牵黄前翻,升高,一道弧线,消失在戏台下的西北角。我的心抽搐起来,本能地要冲出去,杨家二姑娘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苦涩的泪水流进我的灵魂,几经眩晕,我差点站立不住。
身体单薄的老杨走了,这位下放到村子里已有七年的画家、诗人,带着满腹经纶和岁月沧桑,带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我的关怀,静悄悄地离开了我们。这大概是被批斗第二天的事了,他走得很安详,安详得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心惊肉跳。送葬的人稀稀落落,我跟在人群后面,寻寻觅觅去找牵黄的身影。我时常在想,老杨的死会不会是因了我那牵黄……
我应该献出我的悲哀,为老杨,也为牵黄。我感到内疚,感到自责,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想念我的牵黄。也许,在梦中,我还会看到牵黄那灿烂的微笑,看到老杨那挥舞着画笔的枯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