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畦又一畦的高秆红麻又到了收获的季节,颀长颀长的麻杆在秋风中摆动着腰肢,半绿半黄的麻叶在晨曦中微闭了双眼,懒洋洋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光亮的世界。父亲拉着笨重的地排车在崎岖的小路上蜿蜒着走入田头,从车上卸下板镢、锤头、木墩、捆绑着抓勾的长凳,点上烟窝,惬意地抽上两口,扭转身,拾起板镢,左手将三五棵红麻朝身后一拦,顺势将板镢举起,劈里啪啦,开始砍倒那些业已成熟的高秆红麻。
麻身太高,抡板镢又是件费力劳神的事;麻叶有刺,抓在手中朝下捋浑身难受;把一抱又一抱的麻身放在长凳上,借助抓勾的巧劲把麻皮从麻身上剥离下来,让白嫩嫩的麻秆穿出一箭之地,也非有大气力不可。这些重活对我来说都有些为难,所以那时我能做到的也就是砸麻头。将砍下的麻身的较粗的一头放在木墩上,夸张地举地铁锤,不依不饶地砸下,麻头碎裂开去,四面开花,只有麻皮像被雷击后的树头,萎靡不振地低垂着。用两手一拉,麻皮和麻杆就会剥离一小段,然后将这些砸好麻头的高秆红麻送到木凳上,完成麻皮与麻秆的分离工作。
砸麻头其实也是一件技术活,不同粗细的麻头用的力道当然不同。起初那管得了这些,只顾任性逞强似的将锤头举过头顶,再毫无章法地胡乱抡下,“啪”的一声,砸偏斜了,重来,又如法炮制般的歪扭了。一袋烟工夫,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嗫嚅着央求后,走到田间地头,端起一大碗半热不凉的温开水,一口气灌去大半,再坐在枯草斑驳的田埂上,眼望着成片成片倒下的高秆红麻,脑海里却晃动着水塘里游戏的小鱼儿、花朵间飞舞的紫蝴蝶、地头翻着跟头的母蚂蚱;耳边还不时飘过浑厚的牛哞、脆亮的莺歌燕语。
砸麻头带给我许多美好的回忆,多年后还时不时梦回故乡,想起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高秆红麻,想起在田间地头劳作的父母,想起我那把用了无数次的小铁锤,还有那些深藏于红麻地里的童年记忆。我重新走过那些田地时,常常眼含热泪,多想再看到那些让我魂牵梦绕的高秆红麻,多想再见到用板镢砍倒麻身的父亲和抱着麻杆朝地头走过去的慈爱的母亲……可是啊,世事无常,万事沧桑,在这片已然陌生的田地间,哪里还有父亲的脚印和母亲的身影。
红麻善于张扬个性,而水稻却虚怀若谷。当满目金黄过后,田地间一垅一垅的稻子正式进入成熟晚期。一旦全部熟透,用银亮银亮的镰刀割倒齐整柔软的稻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动的事情。看着沉甸甸的稻穗,想着流过的汗水,心中自然有份收获的喜悦。这时,微风过处,送来缕缕稻香,瞬间吸入肺腑,浑身毛孔舒畅,令人说不出的熨帖。成捆成捆的稻子威武雄壮地进到场院,乱马奔腾般的脱了粒,剩下的就是些声名狼籍的稻秆。地头间,场院里,树杈上,墙头外,到处都是这些没有了规矩的稻草。稻草青,稻草黄,不能拿来去喂羊。搓草绳,织草包,送到镇子换肉包。一群孩子围坐在胡同口,边唱边笑,这声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耳际,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搓草绳是北方漫长冬夜最为流行的旧俗,那些妖童媛女手拎着成捆的稻草,在月夜下的暖屋内、树林间,边搓边唱,边唱边笑,一圈又一圈的草绳间满是流动着的浸湿了月色的情愫。白乐天的诗歌里约略记载了此时的光景,“月隐北屋欢歌笑,绳绕林间一情牵。”这种嬉闹的盛景给诗意的乡村带来许多浪漫的气息,只是到现在我已无福消受了。
其实,要想让搓出来的草绳柔韧耐磨,关键是怎样挑选和浸泡稻草。稻草如人,有时也会良莠不一,参差不齐。不过,母亲特别善于观察,已臻于慧眼识珠的程度,三下五除二,就选定了一小堆柔软细润的稻草,然后叮嘱已走到门口正欲出门的父亲,让其尽快浸泡。父亲哪赶怠慢,将草铺散在门口的一侧,舀了满瓢的清水,细细地浸洒在稻草间。到了晚间,再将这些草收起,转放在屋内。第二天早上,草润叶湿,放于掌心,双手一合,左右翻叠,滋滋有声,搓出的草绳劲道十足,织出来的草包结实耐用。母亲挑稻草的手艺远近闻名,不少人常常请母亲前去帮忙,而母亲也乐此不疲。旧事重提,历历在目,思之令人心悲,这让我到底还是惦念起了远在天国的母亲。
由于水旱轮作的变化,水稻种植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靠近麦场南面的那块盐碱地后来干脆种上了麻麻点点的花生。从平整田地,选择品种,再到埋种,施肥,浇水,我诸事参与。每一道工序似乎都有十二万分学问,我边做边学,边学边悟,确实也积累起许多宝贵的经验。父亲什么事情都亲历亲为,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在他的身上,达观,积极,善良,勤勉,敬业,样样俱全,这让我从小参悟出很多,并终生受用。只有一次,父亲躺卧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问我,他是否就要走了,我强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安慰他,鼓励他,直到他离开了这个令他无限眷恋的尘世。后来,每每看到落花生,我就会想起与父亲一起的岁岁月月,內心自然也变得酸悱不已。
花生是一颗颗的熟透了的心,包裹起来,不愿受到伤害。可世俗的我们却偏偏残忍地将其外壳剖开,又无所顾忌地吞噬它们的肉体和灵魂。我爱这些落花生,将其从泥土中挖出,凉晒在庭院中,阳台上,待其变干,小心翼翼地盛放起来,来年再将其埋种于湿土中,看出再结出饱满的果实。在这一年又一年的播种间,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那慈爱的善良的面影。
砸麻头,搓草绳,落花生,前情旧事,如烟似雾,早已成了尘世间遥远的绝响。当我倦怠于生活,麻木了内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光景,就让这些撞击心头的往事如波涛汹涌般漫过灵魂深处,重温那些心旌摇荡的图景,让灰了的心复苏,枯了的情重萌,感动一时,流泪一生,沉浸其中,我觉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