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守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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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后的青山是少女的眼睛，莹澈澄碧。白水河斜穿大地蜿蜒东流，五龙山巍峨峭拔，峰峦叠翠，苍苍郁郁。朝阳东升，万道霞光破空而散。侯冈颉从破旧的窑洞钻出，杖藜而行，他要翻越大山，前往黄帝大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黄帝的殷殷嘱托仿佛还萦绕耳畔，掌管仓储实在责任重大。他重又抖擞精神，沿着崎岖的山路，披荆斩棘，直达峰顶。
侯冈颉所困惑的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昨日该收贮的东西实在太多，一群野鹿被山民赶入大营，树桩围圈；一大筐山果被抬进来，需要入库房；一只獐子，大堆的块根……他越来越糊涂，怎样才能记下来。
越过峰顶，眺望黄帝大营，心中无限感动。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创造奇迹，把这些收入库仓的东西分堆、记数，收多少，出多少，他要一清二楚，然后向黄帝和民众公布。
进入库仓，面对堆积如山的物品，他眉宇紧锁，朝远山回望，悬空而立于峰顶的山石让他忽而来了灵感：堆石记数。他兴奋异常，狂奔山麓，捡拾石子。一大堆各色小石块迅速被带回库房，根据物品种类，他开始了自从有了人类以来最伟大的创造。
应该感谢那个五千多年前的上午，应该感谢那个悬空而立的巨石，应该感谢那个瞬间而来的伟大灵感，从此，人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文明时代。
很快，侯冈颉就把山似的物品分门别类列出数目，带着极度兴奋他闯进了黄帝茅茨。黄帝正焦虑地与几位长者商讨大事，看到侯冈颉进来，脸上露出不悦。侯冈颉语无伦次地叙说着自己的新发明，语气急促而又毫无章法。黄帝马上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跪着的身子一下就立了起来，紧锁着双眉渐渐展开，脸上露出万分惊喜。
午后的阳光絮暖熙温，轻风柔和拂面，黄帝大营的封赏台前挤满了山民。威武庄重的黄帝立于十余米高的封赏台正中央，向人们宣布长老议事会的重大决定，封赏侯冈颉一个国姓“仓”，“侯冈颉”改为“仓颉”。从此，“仓颉”也就成了“君上一人，人下一君”。
二
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三座馆舍之一的约翰·亚当斯大楼主要出口处铜门上，镶嵌着12个对世界文字有影响的各国传说人物，仓颉的名字就在其中！仓颉的雕像是在东侧大铜门上，国会图书馆对仓颉的概括是“中国文学的庇护神”。
这个仓颉用堆石记数的方法成功地解决黄帝大营内长久困惑的问题，长老议事会对此给予高度的评价，一致决定让其担任史官，以记载发生在周围的重大事件。当仓颉再次翻越山头，回到自己破旧的窑洞时，内心变得沉重起来，要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也并非易事，就像今天封赏之事，如若让其保存，代代相传，若干年后有人就能了解到自己今日的艰辛和荣耀。
冬日斜阳，一群山民渡过洛河，手执棍棒，与岢族人展开厮杀。岢族人生性勇猛，青面獠牙，首领创制一种尖石，飞石砸人，百发百中。这次攻击，双方投入人数空前，黄帝亲自指挥，日升中天，双方停战。黄帝大获全胜，掳掠俘虏十人。在黄帝大营，长老议事会商讨俘虏处置问题。俘获来的八人被赏赐给战功赫赫的征讨将士，其余两人被长老议事会分食。黄帝召见仓颉，让其记载此事。仓颉环顾四周，看到一根细绳缠在枯枝上，他解下来，打了绳结，作为记录。
史官仓颉生活更加忙碌，他不断地寻找绳子，黄帝大营一旦传召，他就迅速赶赴现场，用绳结记下这些令人激动不已的活生生的重大事件。他越来越心细，越来越感到得心应手。凡是与黄帝有关的重大活动，就用大绳结；凡是与长老议事会有关的事件，就用中号绳结；凡是发生的山民冲突，就用小绳结。可是，这些并不如想像的那么理想，仅仅过了两个月，那些原来清晰的事情开始变得模糊。有一次，黄帝召开长老议事会，旧有的规章需要查对，召仓颉前来说明。仓颉拿出那些个绳结，目瞪口呆，一大堆绳结到底记下的什么事，面对长老们的诘问，他头脑一片模糊。这让黄帝非常生气，最后议事会什么也没有做成，只得散会了事。仓颉开始重新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沿着白水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苦苦思索，赤脚踩着凉凉的沙滩，几枚彩色的贝壳让他充满了惊喜，如若在绳结上联结这些小巧玲珑的彩贝，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在一个春日的傍晚发生，黄帝大营着火了！黄帝的茅屋议事厅陷入一片火海，火势蔓延，延及长老们的屋宇。顿时整个大营一片混乱，哭声，喊声，风声，夹杂在一起。当时的仓颉对此一无所知，翌日他翻越山头，黄帝大营让他眼前一黑！他飞奔下山，冲入废墟，寻找黄帝和长老们。在树林深处，他找到了蓬头垢面的黄帝，君臣相对，哽咽无语。
黄帝大营遭受重创，远近山民纷纷前来慰问。长老议事会八名长老，三人葬身火海，黄帝又加补三人，重新召开紧急会议，仓颉特邀。黄帝主持会议，分析了起火的原因，号召山民重建大营。事实上，这场大火让这位史官最为痛心，他无法忍受自己做过的所有绳结在瞬间灰飞烟灭，或许那些昨日的历史将随之被埋入永久的记忆。（孙守名）
三
黄帝正带领他的臣民进入一个全新的物质和精神的创造时代。那时，黄帝只是作为一个部落的首领，与长老议事会中的长者们平起平坐，并没有多少特殊的待遇。黄帝大营核心的几座屋舍全是立木为柱，散草而覆，议事会大厅就设在黄帝茅屋的旁边，八位长老以黄帝屋宇为中心分八个方向设屋而居。其他臣民在山前山后分散居住，像仓颉这样的史官已是逾山穴洞而住。
黄帝大营遭劫之后，三月乃成。仓颉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凡脑海中还能记忆的事情他都结绳而数。原仓储各种物品焚烧殆尽，仓颉带领山民清理、整修，惊奇地发现，原来堆石还在，物虽尽，而那些记忆尚存，这让他无比兴奋，他要下决心继续完善自己计数、记事方法。
渭河经久不息地流淌，斜贯炎帝大营。炎帝母名女登，一日游华阳，被神龙绕身，感应而孕，生下炎帝。炎帝少而聪颖，三日能言，五日能行，三年知稼穑之事。做部落首领后教习耕作，尝遍百草，创制乐器，深得爱戴。炎帝部落依山而居，土地肥沃，山民乐业，繁衍生息，迅速发展壮大。与黄帝部落接壤处，近年因刈草、狩猎屡起争端，最终升级为群斗。
黄帝召集长老议事会多次研商此事，决定与炎帝部落进行谈判。史官仓颉作为使者渡河传信，双方磋商在荠山会谈。
黄帝和炎帝的这次会盟本来再寻常不过了，但是站在今天回望，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在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会盟的意义不在土地的分割，不在财物的归属，甚而至于不在各方的尊严，它的全部内涵在于文化。而这内涵不是由于盟约的缔结，恰恰是和谈的失败。
初春的天气，阳光明媚，山林被春雨洗过，苍翠欲滴，鸟儿在晨光中飞舞，大地充满勃勃生机。荠山绿水环绕，山坡青草如茵，远处的丛林参差错落，空气中回漾着鲜香的泥土气息。会盟台就设在平旷的山坡上，双方礼遇有加，一通祭天拜地后，黄帝和炎帝在酬唱相和中开始谈及正题。有关土地问题，双方各执一辞，争执激烈，最终各自让步，达成共识，司土官画圆绘方，执规移矩，史官结绳记事，黄帝、炎帝歃血为盟。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应该说各方利益均衡，盟罢而归，当为其可。然而，炎帝方一长老突然发难，提出财物归属一事，且言辞激烈，就狩猎为黄帝方掳掠提出赔偿。双方重又围坐，继续商讨，黄帝为争取主动，传史官仓颉汇述三年间狩猎情况。仓颉将出绳结，边理边说，边说边回忆，但是，细心的仓颉忽然发现自己所说的前后反复，惊恐万状的他满脸红胀，气喘加快，愈是这样，愈前言不搭后语。黄帝大惑不解，炎帝方的长老极为愤慨，大声叫嚷，炎帝直立身躯，推案而起，带领部属扬长而去。
一场不欢而散的会盟，黄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立起，转身回营，八位长老尾随而行，司土官收拾残局，也悄然离去。空荡荡的山间只有仓颉迎风而立……
四
神情沮丧的仓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破旧的窑洞，躺在简陋着的土炕上，久久无法入眠。夜色浓重，无言的痛苦袭上心头，阵阵悲酸如千万条绳索盘结身躯，仓颉陷入无尽的绝望和悲伤。
这次会盟之后的第三天，双方在荠山北六十里的丛林地因猎物被抢一事又产生了磨擦。炎帝接报后，聚集山民迅速封锁山林，捕捉猎民七人，劫掠猎物。黄帝得信聚长老议事会商量对策，随即炎帝使者传信，被掠八人已被分食。山民知晓后，聚集黄帝大营，愤怒的呐喊回荡在山林上空。我们的史官仓颉这时正在白水河畔迈着沉重的脚步走着，眼望滚滚江河之水，他思绪翻荡，逝者如斯，而自己竟一事无成。因结绳记事铸成千古重错，后果已是不堪设想。设若因这次会盟失和，黄、炎两个部落陷入无休止的杀伐争斗，岂不是自己终生的罪孽！而所有的这些都来自于那可恶的结绳记事。
焦虑的仓颉神情憔悴，容色枯稿，他的视野掠过白水河，掠过荠山，掠过丛林，掠过迷茫的远方……他明白，这些所谓的绳结只有自己能解读，有朝一日命归西天，那一堆堆的绳结恐怕就会成为千古之谜；这些随手而找来的草绳随着年代的久远也会化为烟尘，终当虚无，到那时，自己所有的努力和艰辛都将荡然无存。滴滴难言的苦泪滑落在清澈的白水河里，顺着流水渐行渐远。
今天当我走进史官村，怀着敬慕之情来到仓颉庙，望着院内郁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内心激荡不已。那个古史官仓颉在结绳记事失败后，该有多少苦衷，而这些苦衷又向谁诉，黄帝能否理解，长老议事会能否理解，山民能否理解，家人能否理解……然而此时的仓颉已经成为了一个智者，成为了一个超越千秋万代的圣人。他的视线透过时空，穿越茫茫苍苍的宇宙，凝结成万道彩虹，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仓颉的思考终于有了结果。当黄帝与长老议事会还在商讨如何报复炎帝时，仓颉迈着坚毅的步伐走进黄帝大营。大家满面愠怒，瞋目而视，一言不发。仓颉站着当口，面向黄帝，请辞史官。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就里。仓颉泪流满面诉说自己的罪责，告知大家准备云游四方，探寻新路记言记事，以传之千秋百代。黄帝和长老议事会百般挽留，怎奈史官仓颉主意已定，稍作事务交割，走出大营，众人洒泪相别，唏嘘不止。夕阳西下，古史官仓颉走出窑洞，披着残霞，毅然走向暮色苍茫的丛林，他要去寻找心中的理想和希望。
五
黄帝部族经过漫长的岁月此时已进入高度文明时期。为寻找水源，学会穿井；为辗碎粗物，制作杵臼；为狩猎、护身，巧做弓矢；尊重首领，制作车驾；渡河取物，刻木为舟；遮羞蔽寒，取叶覆体；预知休咎，占日卜月。部族生活的地域沃野千里，百草丰茂，林木葱郁，山高水长，风调雨顺，山民生生不息。
黄帝部族原史官仓颉辞别故土，开始了漫长的周游之路。越荠山，渡白水，餐风露宿，蹑草履，柱木杖，行走于华夏大地。每行一处，遍访苍黎，谨谨躬躬，探源究本，结绳记事。春去秋来，寒暑易节，仓颉进入炎帝部族。看着这位清癯沧桑的远方老者，部族山民肃然起敬，炎帝召集各方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荆民纷纷将出麋鹿、浆果酬劳仓颉。仓颉热泪盈眶，传授结绳记事之法、占日卜月之术，炎帝大营山呼海啸，群情激越。仓颉与山民围火而坐，叙长话短，夜深方散。
洛水东流，日月如梭，神情疲困的仓颉树竿量日，结绳计时，渡渭水，越太行，沿黄河而东，进入蚩尤部族。
蚩尤是九夷部族的首领，身材高大，目光如炬，两耳垂肩，臂长首方，力大无穷。这支部族生长在我们今天的冀、鲁、豫、苏、皖一带，依水而居，发展迅猛，自东而西扩张，很快进入华北平原。东夷部族勇猛剽悍，生性善战，擅长角牴，他们制作的铜制兵器精良坚锐，锋利无比。这时的九夷部族西扩已与炎帝部族发生正面冲突，正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仓颉进入这块是非之地。
今天站在泰山之巅，遥望远方，白云滚滚，无垠无际，我思接千载，精鹜八极，那个枯瘦却神彩飞扬的仓颉仿佛向我走来。在那个蛮荒时代，仓颉应该背负着多少困扰和痛苦去探寻那个埋藏在心中的执著的信念，他不唯苦，不唯怨，只想成就一份坚贞。他走遍千山万水，用血和泪书写着沧桑岁月，书写着一个民族伟大的历史，他的震撼寰宇的创世神话如江河之水滚滚流荡，滋养着华夏民族千秋万代。
起初仓颉进入九夷部族并没有感觉有何异样，可就在第六天，行至盘遒山间一部族群落时，七八个山民围住了他。我们的仓颉太相信语言的神奇，他以为只要语言相通就可交流，只要交流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平解决，这次他大错特错了。这群山民赤臂袒胸，凶悍刚烈，手执木棒，逼近仓颉。尚末开口，仓颉已被木棒猛击背部，摇摇晃晃，立足不稳，他倒了下去。山民群起而攻，仓颉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围拢来，七手八脚，将其捆绑成团，棍抬肩扛，送至一处茅舍。四位老者从中鱼贯而出，开始商讨处置这位不速之客。假如仓颉昏死过去，也许中华文明史就要改写。不过，我们的仓颉这时偏偏从昏迷中苏醒，忍着满身刺骨的伤痛，他开口说话。几位老者被朴真、率直、充满睿智的话语所折服，立即释放他，烧钳止血，喂食施救。当仓颉再次醒来，已是五天后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作为报答，他拿出粟、稻，教授种植。伤势稍痊，柱着木杖，仓颉又走在充满希望而坷坎难行的路途上。
六
仓颉感到已是山穷水尽，精神几尽崩溃，他被浓重的黑暗包围，试图找寻各式办法，却丝毫不起作用。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落，远望一片茫然，刺骨的寒风撕裂心扉，大片大片的雪花跌落在仓颉的头顶，随之融化。仓颉就在这漫天飞雪中，踯躅行走。他几次因看不清路途而跌倒，艰难爬起，再跌倒，再爬起。
雪幕下，迷蒙的前方仿佛有几个人在摇晃，近前果然正在争吵。仓颉询问后方知，原来他们是为了寻找雪中迷失的九色鹿。争论的焦点在于寻找的方法，大家各执一辞。有人说，鹿可能去四面八方，所以应分八路去寻；有人说，鹿迷失雾中，不知何向，应用卜星之术，方可找准；有人说，鹿虽不存，其母尚在，可以母鸣引之；还有人说，鹿行大雪之上必有蹄迹，可循踪问迹，定能寻到……想法各异，无法统一，最终征求仓颉的意见。仓颉略作深思，确定以迹定向，分头寻找。两个时辰后，大家沿着九色鹿的脚印在诰当山崖壁间找到了它。众人欢呼雀跃，望着雪地间清晰的九色鹿的脚印，仓颉茅塞顿开，他飞奔下山，准备转道回黄帝大营，因为他找到了代替结绳记事的新方法。
事实上，这个时候蚩尤部族正联合巨人夸父部族和三苗一部，用武力征讨炎帝。仓颉避开战区，晓风露宿，饥食渴饮，经三年零六月，于春风骀荡的午后，悄然回归残破的窑洞。家人踪迹全无，窑洞布满丝网蛛迹，仓颉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一切，泪流满面。他并不去黄帝大营，而是敛声屏息，蛇居隐形，穷天地之变，仰视奎星圆曲之变，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文字既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
中华文明文字始，这个史官仓颉由猎人寻七色鹿按脚印而受启发，创制了中华民族最早的文字——象形字。我在仓颉古庙一棵棵古柏下停留，驻足仰望，四十八棵古柏分明记载着伟人的丰功伟迹。那个瘦小而坚实的身影穿行于华夏大地，播撒着数不尽的文明火种。仓颉碑上二十八字是个永久的谜团，我们没有办法解读，也没有必要解读，仓颉熤熤生辉的眼光，不正昭示着遥响的久远，昭示着文明的曙光。
仓颉完成了他的伟大创造，带着这个宇宙神话，翻越山岭，闯进黄帝大营，营帐内却空空如也，据说，黄帝部落已于一年前联合炎帝攻打九夷部族拔营起寨，迁往千里之遥。
仓颉，五雷轰顶、神情木然的仓颉，走出大营，抬头望着万里苍穹，一道刺眼的霞光破空而至，他头晕目眩，立足不稳，一个踉跄，我们中华民族最伟大的英雄怦然倒地，手中无数象形文字四散飞迸，穿越高山大川，穿越沟谷平原，散落在广阔的中华大地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