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一摞书步下台阶走出图书馆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熟识的学长。三两句寒暄后,他便指着刚与我擦肩而过的老者说,那位便是刘乃昌先生。我颇为诧异,转头过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灰呢子大衣,鸭舌帽,还有不疾不徐的步履。
这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刘乃昌先生早已是颇有名气的学问大家,专攻两宋文学,尤致力于李清照、苏轼、辛弃疾的研究。只可惜,造化弄人,我竟没有能够聆听过先生的教诲。那时,为我们讲授先秦文学的老师是张元勋,现代文学的是卜召林、周海波,当代文学的是李新宇和孟蒙,文学思潮史方面则是魏绍馨……这些大师级的先生都是曲园里的知名人物,性格虽有所不同,但学问均为人称道。对于刘乃昌先生,说实话,还真是只闻其名,而未识其人。
第一次与刘乃昌先生接触是在一个春光融融的午后,我有些冒昧地轻轻地敲了三下门,然后双手交叉忐忑不安地立于楼梯旁,紧张兮兮地望着不断下楼的行色匆匆的一些陌生的老师。远在省城的一位远房亲戚筹划出一本有关中学诗文的课外读物,很想找一位全国知名诗词研究专家来写序文,自然就想到了刘乃昌先生。这样的事情最终落在我身上,义不容辞却又心中惶恐,担心先生会一口回绝。正当我大汗淋漓之时,门开处,温文尔雅的刘先生走出来。先生将我让至家中,落座后,便仔细询问来访的缘由。待我语无伦次地讲明来意,先生竟满口答应,并约定一周为限。我转身告别,温和的、满脸微笑着的刘先生一直将我送至楼下,才慢慢转身上楼。
再后来,似乎熟识了许多。一周后,将取来的序言以快件方式寄出后,我长长舒了口气,为这件事做得圆满而暗自庆幸。不料,第二天一大早,刘乃昌先生竟找到西联教室来,着急地告诉我需要更动的三处,其中一处竟是标点!我暗自吃惊,不禁为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而肃然起敬。
不久,由于文学社要邀请几位曲园里颇有学问的教授举办讲座,自然又想到了刘先生。张元勋先生在西联教室讲过后,孟蒙先生在大学生俱乐部做了一回报告,再后来魏绍馨先生在图书馆北楼搞了讲座……已经联系好的刘乃昌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讲,忽然听说,他已调往山东大学文学院,这让我心里好久都感到有些怅然。
近年来顺着文学发展的脉络写过几篇人物散文,几次想动笔描绘一下那位“和羞走,却把青梅嗅”的才女李清照,但又踌躇再三,总是无法落笔。个中原因,似乎很多。脑海深处,还是怕看到李清照“寻寻觅觅”的戚容,“凄凄惨惨”的眼神,如若不将心沉入无底的暗夜,沉入到巨大的国破家亡的苦痛中,要想靠近她,那是断断不能的。于是,又翻捡出刘乃昌先生的研究文章,从中苦苦品味那位让有宋一代大放异彩的才女的人生轨迹。也许,我想,刘先生的笔下,这位有着悲剧命运的旷世女神比我写出来的还要鲜活。
刘乃昌先生离开曲园转入山大文学院后,大概还有过两次通信。其中一次是写毕业论文时,先是选定了南宋词人辛弃疾,阅读了大量书籍后,感觉思路似有若无,断断续续,于是决定给刘先生写信。只是,刘先生的通信地址我是不清楚的,查阅了邮政编码后,冒昧写了封现在看来不知所云的信件,投入邮箱后,便苦苦等待起来。那份焦灼的心情,就如同和陌生的迟来的女子约会一般。一周,两周,三周,再也等不得,只好转入现当代文学。待论文结构框架大致成形,先生的那封信却如雁般飞来。既惊喜,又苦涩,论文的事难以再向先生启齿,信也似乎不必再回。每每想到先生的鼓励之语,心里总是感到酸楚。
刘乃昌先生已然作古,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思之让人悲哽。先生一世,为人低调。有关他的生平材料公开发表的少之又少,这位师承夏承焘的文学研究大家,对于名,对于利,如同浮云一般。他只知道研究、教学和笔耕不辍,即便是晚年身患阿兹海默症,惟一的记忆还是宋词。
“谁把西风移画扇,淡了胭脂,冷了凝香腕”,宋词之美,美得让人心醉。重回青衫长袖、羽扇纶巾的古宋时代,思清新婉丽的晏几道,叹弱柳扶风的李清照,吟着哀愤的诗,听着古雅的曲,那是怎样的一种荡气回肠啊!无怪乎刘乃昌先生超凡脱俗,清古洒脱,那是他读透了宋词的精髓。
因编缉各类图书,自然会引用到刘先生一些有关宋代文学的研究成果,内心时常感到愧疚不已。总想当面再次聆听他的教诲,又怕打扰先生晚年的清修生活。先生驾鹤,令人痛心。感恩之情,自当时时萦怀。
想到李清照在《摊破浣溪沙》中的一句词,“枕上诗书闲处好”,破其意而解之,先生正是将诗书学问做到“闲处”,做到一种人生的大境界,所以他成为了一位令世人景仰的古代文学研究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