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月,絮暖的春日就会蹒跚而至。站在逼仄的庭院中,留恋地打量着这棵虬劲苍然的古槐,一片茫然;我决计在冬末春初开解她。
古槐移栽至此已有百年历史,沧海桑田,犹然春萌夏华,枝叶丰茂。槐树的底部盘根错节,破土兀立,穿屋基而出。枝干侧仰,右侧有碗大空洞;枝条旁逸斜出,贴墙而上。槐体枯干葱茏,枯干处,树洞存贮清水斗许,澄澈可鉴,至冬日而不枯;葱茏处郁郁苍苍,参天而立,槐叶随风飘逸可人,花朵串串,清香四逸,满园春色。秋风萧瑟处,遍地秋叶秋蕊,脚踏上去,松软沁骨,心神俱静,秋的韵致便清清爽爽地驶入眼底。这时,泡一壶酽茶,夜坐槐树下,听秋风穿墙而过,听槐蕊落地有声,听秋虫鸣唱心曲,仿佛进入一个通灵的天地。
关于这棵槐树,还有一段往事。据说,祖父曾游华砚山慧觉寺,得道高僧看中他慧根超凡,意欲引度出家为僧。怎奈祖父尚未窥破红尘,并无普渡众生之意。高僧万般无奈,只得授意弟子从寺院中移槐苗一棵相赠,并告知祖父待尘缘已了,自当赴寺修行。祖父回家,掘坎培土,将槐苗栽于屋门右侧,嘱祖母日日以琼浆玉液浇溉。翌日,随大军南下,一去三十余载。冬去春来,夏归秋至,祖母望眼欲穿,苦守着那棵渐长渐高的槐树,看她春意萌动,看她繁花似锦,看她秋日落蕊……待到祖父风尘仆仆,荣归故里,槐树已消融了青春的三分之一的零头。
庭院暗狭,前后被大伯、二伯两家院墙夹堵,拘谨而急促。父亲几欲搬迁,但又对老屋恋恋不舍,安土重迁。后来家中人口渐次增多,院落更显得捉襟见肘。最后,家人反复磋商,决定伐掉古槐,挪开一片天地,以备兄弟姐妹舒腰展足。不过,父亲后来还是改变了初衷。父亲讲,就在当晚,一位布衣布袍、手拄龙头木拐的老者进入他的梦乡。老人神情黯然,面容憔悴,自言身为槐神,历陈功过是非,只说得父亲心酸凄怆,欷歔不已,难以自持。飒然惊觉,竟是南柯一梦。父亲披衣出户,但见月色如洗,清幽苍凉,古槐枯叶,飘落满地。自此,父亲打消了开解他的念头。
古槐屡遭困厄祸灾,想来令人凄悲。日军入村,各家搜寻,凡能值钱的物什尽被掠夺。祖母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挥舞着军刀向槐树猛砍,借此恐吓祖母。日军离去后,浑身颤栗的祖母用厚厚的棉布把槐树的伤口裹了又裹,心疼流泪,担心她会枯萎而逝。土匪驻扎在离村子不远的高山上,经常进村骚扰。母亲养了几只下蛋的老鸡,土匪饿虎扑食,进家猛追,可鸡偏偏飞上了槐树,几个兵端起步枪一阵猛扫,那只母鸡自然难以幸免,就连槐树也枝断叶残,伤痕累累。母亲急得哭天抹泪,对槐树全然是内疚和心疼。
后来,古槐又屡遭大火,险些焚毁殆尽。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冬末春初。邻家是村里大户,屋宇连舍,牛羊成群,柴草靠墙,成片成堆。一夜火起,风助火势,浓烟蒸腾,烈火升空,拉拉杂杂,延烧几家。从着火至扑灭,两顿饭工夫,偌大的院落夷为平地。大火殃及古槐,靠右半的槐身枝干枯焦,一家人魂飞魄散。对于这棵槐树,我觉得她对尘世已然倦怠,必不会复活。谁知,来年开春,嫩芽从枯枝下悄无声息钻出,绿油油,嫩青青,顿时给这尘世带来些许暖意。
对这棵百年古槐,我充满万千感激。艰难岁月,她向困窘中的全家无私地献出槐叶槐蕊,让我们渡过难关;在我精神极度消沉时,她以昂然的姿态和溢眼的绿意给了我精神的慰藉。
我决计开解古槐,其实是私心在作祟。古槐百年,天灾人祸,沧桑岁月,磨折不断。千难万险中,她可曾有过伤心苦痛的泪水?可曾想寻得一丝温心的安慰?可曾有清风细雨、雨露甘霖?
古槐太苦了,我想让她从尘世中解脱,甚而至于以刀砍斧削这种最残酷的方式,剪其枝,去其干,或许这样,她才会消解她命运中的苦厄,在来年春意盎然中再像凤凰涅槃般获得永生。
站在院落里,仰望古木参天,肃然中有点愧疚和不安。再过几个月,又会春意浓浓,对这棵生死相依相伴的古槐,我会改变开解她的初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