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韩愈,是从中学背诵《师说》开始的。我们那位身材短小精悍的老师特别喜爱这篇古文,他两手抄在衣袖中,从讲台这头慢慢踱到那头,接着又踱回来,边走边吟哦着韩愈的文句。低首,平视,仰头,一连串的动作,让我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后来老师诵读到“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时,已是泪流满面。我们那时尚不谙世事,对于老师的精彩表演,不置可否。后来我也做了教书先生,也讲这篇古文,初不知个中滋味,待教的时间久了,才豁然开朗。其实,韩愈这是在写自己的亲身所历。
韩愈大约19岁时,曾到京师长安拜独孤及和梁肃两位学问大家为师学习古文,《师说》中写李氏子蟠的那些事大约就写的这段经历。后来,在取得乡贡资格后,韩愈便意气风发起来,他风雨兼程,前往长安参加礼部进士考试。那时,他觉得从此就可以平步青云,指点江山,治国经邦,实现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他哪里知道造化会如此弄人?一败,再败,三败……
三次科场失利,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忽然感觉到天地昏暗,日月无光,愧对先人,无颜面对嫂嫂与侄子。他做梦都不会知道,考场落败,败就败是他不同流合污,只顾创新。如若用那些世俗学子使用的骈体文而不是古体文,去迎合那些老气横秋、目光游移、骨子里透着酸腐之气的主考官,他怎么会败得如此惨不忍暏?
但,毕竟韩愈的文章写得好啊!他“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气势雄伟,汪洋恣肆,旁征博引,汩汩滔滔,有唐一代,谁人能与之比肩?主考官挡不住他,皇帝老儿挡不住他,历史的烟尘也挡不住他。他的文章以惊人的穿透力纵贯古今,一直逼到我们今天。
好在他遇到了宰相陆贽,还有另外两位崇尚古文的主考官梁肃和王础,在第四次参加考试时,二十五岁的韩愈终于考中了进士。他可以告慰自己三岁时就已去世的父亲了,可以给英年早逝的哥哥一个交待了,可以让养育了自己多年的嫂子郑氏心里生出些许安慰了,还有那个可爱的侄子……
韩愈的内心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那是一种在生命苦难中磨砺出的执着精神。他崇尚儒家之道,尊奉孔子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条,他没有被与生俱来的苦难所打倒,无论在什么境遇下,他都会坚强地站起来,站得笔直如青松,站成一座丰碑的模样。
然而,韩愈似乎高兴得早了点。考中进士,只不过是拿到了走上仕途的一块敲门砖,要想步入官场,稳稳当当地实现梦想,还必须参加吏部的铨选。接下来,他理所当然地混迹在其他进士的洪流中去做这件让他失魂落魄的事。又是三次失败,那个博学宏词科考试好像总是和他开些冷冷的玩笑,若即若离,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怎么说呢?考到最后,他的命运中还是那四个字:造化弄人。这期间,嫂子郑氏去世,他的心情如被冰霜。悄悄返回河阳,守丧五个月后,背着行囊,继续去寻找梦想。他始终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给宰相三次上书均得不到回复的情况下,他的心情绝望到了极点。生命的火焰几乎就要熄灭。他带着沮丧的心情,在一个冰冷的早晨离开了长安,去寻找另外的人生之路。前方,路途茫茫……五年后,当他再次回到长安,第四次参加了吏部考试,这一次,三十四岁的韩愈终于通过了选拔,从此,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可以缷下了……
在韩愈的仕途人生中,有一件对他影响颇为深远的事件我们不得不提,那就是劝谏唐宪宗迎取佛骨,这一年离他去世还有六年。在唐代,信奉佛教达到了顶峰,唐高祖就曾在京师聚集高僧;到了太宗即位,也度僧三千人,建寺立庙,重兴译经;即便韩愈所处的中唐,信佛之风有增无减。
唐宪宗本是信佛之人,于是在公元819年正月,干脆借迎佛骨之名,在长安掀起了一股信佛的狂潮。为了迎取佛骨,他搜刮民财,征调民工,修路盖庙,大搞佛事,到处香雾缭绕,四面八方的信客车如流水马如龙,纷纷涌入京师长安。一时间朝堂上下,极力奉和者推波助澜,奸邪佞臣随波逐流,那些正直的大臣噤若寒蝉,三缄其口。在这种情况下,韩愈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毅然上《论佛骨表》极力劝谏,要求将佛骨付之一炬,不能让天下人被佛骨误导。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位昏庸无道的唐宪宗哪里能分辨出是非曲直,只见他龙颜大怒,拍案而起,喝令处死文章大家韩愈。
其实,韩愈抗龙颜,揭龙鳞,陈利害,表忠心,对君主肝脑涂地,这一点唐宪宗不是不知道,但令这位糊涂虫恼怒的正是韩愈的那股子不怕鬼、不信邪的凛然大气。作为一君之主,他需要的是俯首帖耳,需要的是惟命是从,你韩愈是什么?竟敢如此大胆,还竟然说人主信佛会位促寿短!
好在这位昏君还能掂量出臣子的份量!那时的韩愈已今非昔比,他的声望正如日中天,每一文出,洛阳纸贵,天下竞相传阅诵读,杀了这样一位当世文学奇才,肯定会落个千古骂名。冷静下来的唐宪臣顺水推舟,一看到裴度、崔群乃至皇亲国戚的劝谏说情,很快就息了雷庭大怒,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了之。伤感的韩愈打点行装,从此开始了又一段人生征程。
这次遭贬对韩愈的重创是显而易见的。在他被押送出京不久,家眷也随之被赶出长安,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儿就这样无辜地惨死在驿道旁。韩愈闻知,心灰意冷,几欲自尽。路过蓝关,侄儿前来探望,叔侄二人抱头痛哭。忧伤之余,他挥毫写下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父母走了,兄嫂走了,自己又遭受如此境遇,敢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好在,韩愈生命中的那团火焰并没有熄灭,他敢于站出来力谏皇帝拒迎佛骨,不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的精神在支撑着吗?世事艰难,甚至将人逼至万劫不复,不正能衡量出一个人的高贵品格吗?你看,接下来的韩愈,在潮州,在袁州,在镇州,他走得多么从容大度,多么心神气定……
韩愈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就连晚唐的杜牧也对他赞不绝口,将他的文章与杜甫的诗歌相提并论,称之为“杜诗韩笔”,宋代的苏轼更是称他“文起八代之衰”。对一个人来说,有如此盛誉,夫复何求?然而,这些尘世浮名与他生命中的那团火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人生在世,命途多舛,这自不可言,只要你把握住前行的方向,不气馁,不放弃,坚守信念,执着前行,你的生命之火就不会熄灭,你的天地就会变得越来越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