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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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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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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岳母去了


那年的初冬,一个特别寒冷的日子。

早晨六点多,老家的小舅子来电话,低哀地说:“妈不行了!”

“啊?”我霎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

我立即把脸转向妻子,妻子已经嘤嘤地哭了起来。

喃喃自语地念叨:“前两天回去,妈妈还好好的呢!”

像来自远山的声音。

我的岳母去了!走完了九十一岁的人生路程。

岳母的去世,像一根针猛刺我的心上

顿使那一早的天,雾霾一般地黯然,哀恸的哽咽锁住了我的嗓子。

我的岳母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我的岳母叫张崔氏,一九二三年生。

她只知道姓啥,没有名字,更不知道生辰八字了。六月十八日的生日还是儿女们后来给想出来的。

这是与岳母的苦难身世分不开的。

我的岳母,是一个苦命人。是河北蓟县(现归天津)杨各庄人。听岳母说过,杨各庄在一道河川里,河畔布散着数十户人家,靠几片河滩地讨生活,一到发大水的年份,人们眼巴巴看着庄稼被洪水卷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岳母,三岁丧父,十一岁丧母,是在姥姥家长大。由于是女孩子,姥姥家的人也不善待她,也没有念过书,裹了小脚,十四岁就送到岳父家当了童养媳,十七岁就嫁给了岳父。是典型的受到封建社会压迫的女人。

岳母说,她姥姥家,跟我岳父家不远。她们那地方,村庄与村庄都很近,东庄用刀剁菜,西庄都能听到。

岳父结婚后,在杨各庄终于不能度命,就闯了关东,他跟老乡千里迢迢来到东北,来到奈曼旗,当时在一个修枪所干活。

岳母当时带着两个女儿在婆婆家生活,由于生的是女孩,婆婆家也没有好脸色,婆婆欺,小姑子厌,吃尽了苦头,过的也很艰难。又是小日本在的年代,每天脸上要摸锅灰,花脸似的,躲到地洞里,厢房里,道壕里........每天担惊受怕的。

看在老家呆不下去了,岳母就抱着两个女儿辗转从蓟县,到围场,坐小船,转马车,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到东北来找岳父。

那时的东北,战事频繁,土匪出没,岳母战战兢兢东躲西藏一路走,满身泥土一脸风尘……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来到奈曼,与岳父团聚了。岳母每每提起那段漫长的屈辱而颠簸的岁月,没有饿死在路上,算是幸之又幸了。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

这也是好多年,老家的人也没有再联系的缘故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岳母有个表弟来过。

岳母记着表弟来看她时的一幕幕。那次,她在野地里领着几个女儿挖苦菜,见岳父领着一个人远远的走了过来,母亲离那么远就认出是表弟,岳母喊着,提了筐子跌跌撞撞地追,这样一直追回了家。

岳母说,姥姥家的人,就属这个表弟,把我当人看了。当了童养媳后,唯有这个表弟去看过她,为她抗争过。她见到表弟,第一次痛哭。

据说,岳母用那一口的河北话,念叨了好长时间,“老家终于来人了。”陶醉在老家的人来看她时的幸福里。

岳母,一共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最小的,也许就是为了要这个儿子吧。

岳母没有文化,也不能工作,受孩子多的拖累,家里就靠岳父一人工资生活,家庭负担就重。日子过得总是那么难。

孩子们都是五六十年代生的,是困难时期,那时岳父还吃“小灶”,就那点口粮,能让全家人不挨饿,这可难坏了岳母。起码的温饱,简单的满足,就够岳母精打细算,运筹张罗一气了。岳母心疼孩子们,临到自己,就只是锅底了,吃糠咽菜,总是留给自己的,维系着一大家子的生活。岳母从无怨言,总是默默地劳作,开心的过着清贫的生活。家里总是传出女儿们银铃样的笑声,撒遍了房前屋后……做了六十多年邻居的王树有老人跟我说,你妈那个人是个刚强要面子的人,从不东家借,西家求的,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呀。

“文革”时,岳父由于是工商联副主席,非党干部,解放前又在修枪所工作,“文革”,又不站队,受到了冲击,关进了“人委大院”。岳父是性格刚烈,岳母怕岳父想不开,就在一天漆黑的夜里,顶着嗖嗖的冷风,拐着小脚,走了好长时间才到人委大院,跟看守的造反派好说歹说才见了岳父。岳母回来的路上,看见前方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她走来了,岳母想喊叫,竟喊不出声来!岳母忽然横下了心,扯开嗓子喊道,“是人是鬼现身来”,她伸手一抓,是一团干枯的芨芨草,在风中滚动……

也是“文革”那年,岳母的大女儿怀孕,丈夫在工程公司,也当了造反派,好像是井冈山司令部的,每天打打抢抢的。那是冬天的一个夜里,岳母不放心,怕大女儿生产,就拐着小脚,去大女儿家里。不曾想大女儿已经生了,大出血,满炕的血水血块。孩子掉在尿盆里,岳母掀开衣服,用温热的肌肤将冰冷的孩子焐着。连忙叫喊着,左邻右舍的来了,可是大女儿渐渐失去了知觉,就去世了……岳母已经傻了,几乎要晕了过去,看怀中的孩子活了,躺在身边。许多年了,那个叫立新的孩子,常常说,没有姥姥,我的命也就没有了。这个孩子,是对姥姥最孝道的一个外甥,也是一个最孝道的一个人,现在他还服侍瘫痪在床的父亲和继母,已经好多年了。那种敦厚的神情,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总也挥之不去……

岳母对哪个儿女也放心不下,在她六十岁那年,儿女们都参加了工作。那时,她鬓发已见斑白了。

可是只有最小的女儿还在乡下,也就是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岳母就三天两头去找岳父单位的领导,最后把小女儿也调到了身边。妻子依然记得,那天大雪在淡淡的夜色和呼啸的寒风中飞舞,岳母兀自站在道口昏黄的路灯下,雪已经埋住了她的小脚,淡黄的灯光里,岳母像一尊雪雕。妻子快步走了过去,当她冰凉的手攥在岳母手里的瞬间,她叫了声“妈”,便紧抱在一起,哽咽在一起。

无论在最低限度的生存时代,还是丰衣足食的日子里,儿女们在成长的苦闷历程中,任何雄辩滔滔的语言,都绝不可能比慈母的爱更有说服力。只要是性本善良的儿女,除非是冥顽不灵之辈,才会任由慈母心碎心灰。

我见过岳母做的衣被,针线活做的精致,衣服做的秀气,有模有样。

在我的记忆里,岳母从不说脏话,即使岳父生气骂她,她也不还嘴。更不会哭闹。

在岳母几个儿女中,没有一个儿女失足于歧途,陷身于泥淖,迅疾避开那些致命的诱惑,都硬硬的站起来了,我想,这正是岳母所欢喜的。

这时,岳母的喜悦远远超过了儿女,心里似乎生出一丝慰藉。岳母对自己的苦难是全然不觉了,她把一切献给了儿女们,儿女们的幸福,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那是一九八五年,我成了岳母的老女婿。

或许是我从小母亲去世,岳母有怜悯之感;或许我是老女婿,岳母对我高看一眼。

我受到岳母的格外关爱,在这里我找到了母爱那种感觉。

我由于工作忙,家里在城边,就在岳母家吃。

岳父退休后,做的一手好菜。我也乐得。

女儿出生后,几乎是岳母看大的,岳母喂着吃,岳父搭个棚让她在地上耍.......

女儿说:“我是姥姥喂奶豆长大的!”

后来我调离了奈曼,妻便跟我离开了奈曼。妻子是岳母的心尖,是眼中的珠子。

我是挖岳母的心尖,掠走了岳母的眼珠呀。多少年来,我始终在这样想。

那时,岳母逢人便说老姑娘怎么样,过几天就回来,常常站在路口发呆。

开始那段时间,妻子给她打电话时,岳母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呀,你没有妈呀。每次妻子都是泪流满面。

希望有一日,能归来。

时间久了,岳母也许是心情淡了,也许是心里无望了。

每次打电话时,说到我时,嘱妻子:“给小孙做点好吃的,老喝酒胃不好。”“让小孙,少喝点酒,身体要紧。”

我们几乎失去了关怀岳母的间隙和心情,只有逢年过节时,回去一两趟。每次匆匆来,匆匆走。

每回一次家,明显地感到,岳母变得身材瘦小,嘴唇干瘪,眼窝深陷了。她的身体一年年地垮下来了。

每次离开时,都再三劝说,我们走了,你回屋吧。我走了很远,透过迷蒙的泪水,我望见岳母,依然伫立在风中,那光亮渐渐吞噬了她那蹒跚的、已被生活磨蚀的背影。

说实在的,我也是一个冷漠的人吧,忽视了了岳母的感受,看淡了岳母对儿女的爱。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很痛。

我看过岳母四十二岁的照片,年轻、优雅,有大家闺秀之态。满脸是秀丽的沧桑,仿佛前朝一幅尘封的淡彩仕女。日子好过了,岳母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岳母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只是七十多岁时,做过一次胆结石手术。

岳父得了脑血栓后,半身不遂,十几年时间,几乎都是岳母侍奉的。前两年发生了腿部骨折,岳母依然拄着拐仗,领着家里个小狗,去街道转悠。

岳母跟儿子一家住,儿子、儿媳对她也很好,平常也不让她干啥活。可是她也闲不住,有时自己做些家务,都九十岁高龄的人了,耳不聋,眼不瞎,头脑聪敏。

可是岁月销蚀了岳母的容颜,尤其是相濡以沫的岳父去世后,她开始吸烟了,吸不进的烟雾却吞食着生活的孤独。岳母的岁月跌跌撞撞朝前走,却绊不住她的小脚。岳母除了衰老,还有沉默。

在今年八月八日,岳母得了脑梗,瘫痪了。

女儿们都回去了,妻子和女儿也回去陪岳母几天。

我也回去看了岳母,她还能认出我来,她老了,只是那透着明白的眼睛,身体渐渐衰弱。脸上满是温和,坦诚与坚韧,有时候抬头笑一笑,有时侯喊两句身边的儿女,稍有迟缓,“你们没有妈了呀。”我知道,她希望儿女陪在身旁。

我感到了岳母暗淡晦涩、万念俱灰的眼睛,我难受极了,心里怅然,怆然的雪原一样,铺展心底。

回来后,妻子每天都给她弟弟打电话问情况,可是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干脆吃不进,喝不进了,舌苔上满是白色的茧,犹如一层层盐巴。

在去世的前天晚上,我让在旗医院的外甥女领着大夫去看看,告诉我,情况不是太好,有并发症,嗓子有痰了。也不说话了,好像与这个世界无关了。

就在岳母得病八十一天,去了,我深深的感到,岳母虽是高寿了,但也有“老这么拖累儿女,还活着干什么?”“你爸爸也等我好几年了,该陪他去了!”的潜语。

岳母在世时,没有出过远门,到女儿家住,也就是几天功夫。更没有出去旅游过。

岳母去了,我感叹她的悄无声息,不愿打扰别人,不愿给儿女添负担。

这就是我的岳母,辛劳一世,上苍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望着高远的铅色的天穹,我无奈而绝望……

在岳母去世的那天,我们全家赶回奔丧。

在岳母的灵前,我哭着说,我来晚了,没有见您最后一面。妻子哭晕在那里,嘴里不停地说:我没有妈了!”

妈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没有妈了,家就散了,儿女们就开始流浪了呀。走得多远,走得多久呢?

夜里,我守在岳母的灵前,依稀看到一个年轻的岳母抱着女儿瑟瑟发抖,坐在马车上,在黄尘漫漫的路上;依稀看到岳母挽着篮筐,领着女儿在野地一起一落的挖野菜;依稀看到岳母房前屋后、围着锅台掂量袋子了那一钵粮食;依稀看到岳母站在老屋的街口,望着归来的儿女.......依然那么平和慈祥,沐着黄昏的灯光,在那里恬然静卧……

我凝视着天空,星星也累了吧?不然,何以疲倦的风声也断续而凄楚呢?突然的,岳母生活六十多年的院子里,沉入永远的静寂,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这痛苦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最残酷的吧。

让土地爷引渡亡灵和送盘缠指路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下了小雨,也是上苍为岳母感怀,天空也很悲伤。

岳母下葬那天早晨,来了很多人为老人送行。

起灵时,一群大雁从天空鸣叫着飞过,在静静的天空为老人鸣唱着凄凉的挽歌,也许是给老家捎去消息;教来河从她安息的公墓流过,向人们诉说着老人一生的忧伤、苦难、悲哀和幸福……

我跪在岳父和岳母的墓前,泪流满面地想着:善良、宽厚、纯洁而伟大的岳母啊,在九泉之下,与岳父一起守着那份爱和魂。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翁婿、姑婿。

那天夜里,我梦见岳母,一袭红袍,面色恬静,样子很安详,向我慈祥地笑了。

刹那间,岳母那一头的白发,开出了一朵朵莲花。好像突然闻到幽幽的香气。

附:挽词

为了怀念岳母,我写了挽词,委托小舅子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代读:

..........

岳母一生为人慈祥厚道,本分行事,善结人缘,邻里相处融洽,长幼皆尊,情厚人和,深得儿女爱戴,深得邻里尊敬。

岳母晚年得福,虽老益坚,耳不聋眼不花,虽有孤独寂寞之苦,却仍牵挂儿女之累。虽扫自家瓦上霜,仍顾儿女心中凉。

岳母虽然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却刚强一生,支撑起张氏的大家庭,为儿女们支撑起一片蓝天。

岳母虽然是三寸之足,却始终引领儿女好好做人,走稳人生之路。

岳母虽然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却能教会儿女读无字之书。

岳母,一生无贪无欲,却有涵养之德,当属贤妻良母。

一生默默无闻,却是大爱无疆。

她没有名字,却永远留在儿女的心中,温暖着她熟悉的每一个人。

岳母,去了,一生苦乐有得,福寿共享。嘉风美德永志千秋,厚泽隆恩常照百世。她的灵魂永远活在儿女的心中,她的爱永远伴随着儿女及其后人的血脉生辉。

岳母,儿女们永远记住您的教诲,也一定会实实在在的做人,踏踏实实的做事。

岳母,安息吧,一路走好!

  

(孙树恒,笔名恒心永在,内蒙古奈曼旗白音昌人,阳光保险内蒙古分公司,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诗词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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