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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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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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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马车和鞭子

有时看看老电影,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前两天不经意间,在电脑上打开老电影《青松岭》,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拍的,说的是五十年代的故事。我深深被它欢快的主题歌所吸引,“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叭叭地响哎……”听着却没有快乐起来,反而心里一酸,想起了父亲。

那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位于奈曼旗的一个山沟沟里。是白音昌乡的一个村。

我们的村里叫后斑鸠沟村,是不是因为沟里有斑鸠叫呢。

在我八岁时,母亲就病逝了。奶奶领我们姐弟三个在家。第二年奶奶也去世了。

那时,父亲只好出去打工。在离家二十里地的乡粮站赶马车,在旗里各个粮站之间转运货物。

父亲就是赶马车的人,拉脚的人。父亲的马车,不是轿车,是拉货的车。

那个年代,汽车很少,粮站之间的物流就靠马车了,父亲相当于货车司机了。

赶马车需要胆略,是辛苦活,又是项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干的。那时,人们还很少外出打工,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农村的温暖日子,有几个愿意赶马车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呢。何况赶马车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总在路上。

那时就是一个村子,也就一两挂马车,多数是骡子驾车。对于粮站来说,那马车的就是好马配好鞍了。父亲赶的马车,在同行里应该是上乘了,应该是最上档次的马了。

想象着父亲赶着马车的样子,我依然记得当时父亲的马车。父亲的马车是三驾马车,辕马是黑马,前面拉车的是两匹红马。走起来,给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

父亲的鞭子,鞭杆是竹子编的,鞭子是上等压榨的牛皮编的,大头有红缨,鞭梢也是牛皮条,甩起来啪啪响,脆声声的,老远都能听见。

父亲那时还年轻,好胜好强,也好张扬。三十多岁的人嘛,每次父亲走出村子,也要摔几鞭子,意思说我走了。我跟几个小伙伴也要跟着车后面跑一阵,送一程。父亲回来,从梁上一下来,也要甩几鞭子,告诉我们,他回来了。

每次父亲外出回来都带点东西回来,糖块呀,饼干呀,花生呀......散给我们小伙伴们。

有一年秋天,父亲还带回来几根油条,父亲将油条装在塑料袋子在怀里揣着,掏出来还是温热的。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吃油条。那个香呀,过去四十多年了,一想起来,嘴里还流口水呢。

或许是赶马车的人吧,走南闯北的,心胸宽广吧。对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少动怒。很少打过我。常常让我的伙伴们坐上车,走一程。

那时,看着父亲的样子,那样的令人羡慕。父亲坐在车辕上,嘴里哼着小曲,潇洒的挥舞着扎有红缨的鞭子,得――驾!”拉边套的两匹马吃上了劲,辕马跟着放开蹄子,得得嗒嗒,三套马车的后面尘起尘落。

父亲赶着马车,鞭子总在空中晃动着,很少落到马身上。下坡时用手刹闸,辕马稳住,边套的马不用力就行了。只有上坡时候,辕马前倾,拉边套的马一致,才甩几鞭子,激励每匹马一起用力,那马车稳健的行进在乡间公路上。

有一年秋天,场院的粮食刚打完,父亲的马车从村里拉一车大豆,要送到乡粮站。由于村子住户在沟里,要出村,要爬四十多度的坡,上坡时,马很吃力,马车行进缓慢,稍一松懈,车就会滑下坡,就危险了,我们几个小伙伴跟在马车后面,也紧张的汗都下来了。父亲让我们躲开,只见他向拉边套的马啪啪左右甩了两鞭子,只见马激灵一下,用力前行,不一会儿就上了坡。上了平路,父亲停下车,我才看到,每匹马身上都有鞭子打过的痕迹,父亲嘴里一阵唏嘘,轻轻拍了拍辕马的头,又用毛巾轻轻擦拭马身体的汗,就像对待刚刚被打过的孩子一样,那样的疼惜和爱怜。

我想父亲出行的路上,这样的境况一定很多,可是父亲从来都默默的与马车一起走,孤独,寂寞,那又是什么,一个人的行走,一个人的快乐。只有自己去疏解。

父亲赶着马车,在路上走了那么多年,看惯了风花雪月,体味了风土人情,看淡了起起落落。

我坐父亲的马车印象最深的一次,那是1981年暑假,我已经上了大学了,我右腿上一块骨质增生(骨刺),父亲用车拉着我去远在三十多里地的青龙山医院做手术。到青龙山医院要走三十多里地。我坐在父亲的马车上,父亲一副悠然的姿势,双臂抱怀,腰板挺直,头微向后仰,鞭子随云流转,悠然自得。我坐在父亲装满草料的袋子上,紧抱车拦箱。父亲不时地甩动鞭子。马车加了速,屁股给颠得生痛,摇摇晃晃,那天非常开心。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到了医院,第二天做了手术,做手术的是凌大夫,是南部山区有名的大夫。凌大夫说“小手术”。打点麻药,就用锯割掉了。做完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坐父亲的马车回家。

回来的路上,我腿疼得厉害。父亲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沉默了,鞭子也不甩了,马车走得很慢。

我坐在父亲的后面,虽然坐在草料袋子上,但是车还是颠簸,震荡得腿好疼。

父亲给我讲故事,以便转移我的注意力。父亲说,粮站的马车,跟别的马车不一样,他承载着国家的许多东西。

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父亲是一个孤独的人,母亲在世时也没有得到过温暖和爱情,因为母亲结婚后就病了。

我听着听着,疼痛确实减轻了不少,泪水在眼眶里只打转转,泪水不知道啥时候流下来了。

父亲的马车每次都拉的粮食呀,席穴呀,豆饼呀,都是紧缺商品。有时住在大车店里,老板就好肉招待,就是想留点东西。可是父亲没有被糖衣炮弹腐蚀,更别想用甜言蜜语收买。时间长了,老板也就不存那个心了,那年头人们还是很正统的。

父亲跟我说,出门在外,都担惊受怕的。何况我们拉的都是紧缺商品,又是人们的必需品。盯上的人很多。

父亲赶马车住在大车店,也经常遇到小偷,晚上就睡不安宁。有一天晚上,父亲听马不停地刨地,打响鼻,父亲以为马缺料了,就想给上点料。他悄悄起来,拿起筛子,从料袋子里装满料几走了出去。他看见马车边有人影。知道事不好,父亲回转身,从门后抄起鞭子跑了出去,朝黑影甩了两鞭子,黑影嚎叫一声跑了。从此以后,到了这个大车店,就多了份心眼,平常到别家店喝酒,到这个店,就少喝。以免误事。

父亲是个好喝酒的人,到了总出事的大车店,从来不喝酒的。要是结伴而行的话,就喝点酒。

我见过父亲的好友,都是赶马车的,供销社的翟大爷,新镇粮站的李大爷,青龙山粮站的郭大爷,还有乌拉尔格村的邸叔叔,他们常常在路上相遇,常常住在一个大车店,都相互照应。那友情,是没法比了。后来都退休了。坐在一起,都那么亲,那么耿直。总说“我们那时候!”真的,很真。

每次回家,父亲都将鞭子放在门后,挂起来,有时拿下来在热水盆里泡牛筋,缠鞭杆子。鞭杆擦得锃亮。父亲的鞭子轻易不让人动。我一动父亲就会发脾气。

村里的人也不敢惹他,有一次,村里的一个混混跟我挑衅,拿石头砸我家窗户,欺负我家没有人。父亲那天正好在家,父亲从门后拿起鞭子,朝他甩过去,把他的破棉帽子打飞了,耳朵差点没有被打掉了。吓得连帽子都没有来得及捡就逃跑了。

鞭子是父亲的仪仗,是父亲的霸气,那是父亲的威风所在。小时候,我好崇拜父亲,崇拜父亲赶马车甩鞭子的模样。

也许是父亲的影响,或许是对父亲的崇拜。我也喜欢鞭子,对鞭子格外青睐。我就跟父亲套近乎,让父亲给做鞭子。父亲就找来自己做鞭子剩下的小料,给我做鞭子,用木棍做鞭杆。

小伙伴们也都有了鞭子,每天没事出去玩的时候,就比赛看谁甩得响。声音大的,要弹声音小的脑壳。也许是父亲鞭子做的地道吧,我的鞭子是最响的那个。

冬天时,我跟小伙伴们去河边,用鞭子打冰尜,有时打翻纸片,夏天时比赛着打野果。有一次,跟小伙伴们比赛打小向日葵一样的果,谁打的多,谁吃,当时感到很好吃,后来可能中毒了,就晕了,说胡话,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样,有幻觉。邻居说,是不是得了他妈妈一样的病。

父亲吓坏了,连忙领我去五里地以外的村子里看医生,父亲告诉我,我一路上翻跟头。到了医生家,医生给我吃了点药,马上就苏醒了。醒来我第一句话就是“鞭子呢”。父亲和医生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命都快没了,还找鞭子呢。

这种恶习一直沿袭到上学。我刚上学时,带着鞭子去上课。上课时鞭子放在凳子上,在课堂上坐不住,下课时满院子甩鞭子。上学一星期了,就知道画圈圈。

我的老师是本家哥哥。看到我这样贪玩,就把我鞭杆给折断了,把鞭子也扔了,我才收心,开始学习了。

好多年后,本家哥哥说起这事,还津津乐道呢。悻悻地说,要不把你鞭子折断了,哪有你今天的出息呢。玩物丧志就是这个道理吧。

我最后一次坐父亲的马车,那已是1985年的春天了,我结婚前,父亲在家里雇了浙江木匠,给我做了一套立柜。父亲用马车拉着,一百多里路,走了两天,送到旗里,到了我们机关大门口。我见到父亲时,父亲站在马车跟前,红色的辕马,拉边套的两匹马,一个是白的,一个是黑的,精神抖擞的。

我不敢问父亲,原来那几匹马呢,十几年了,像父亲一样该是老了吧。父亲是爱马之人,不会错待了它们的。我怕一问,父亲会伤心的。

父亲当时已两鬓斑白,腰已佝偻,当年的威风已不在,手里的鞭子,鞭杆黝黑,红缨脱落,牛皮鞭子褪色成了苍白,正如父亲的花白的头发一样。

父亲那种坚韧的精神是蕴含在骨子里的,举手投足间依然的豪迈。我坐在父亲的马车上,把家具送到新房里。一路上,马好像不熟悉路似的,茫然、仓皇、畏缩的样子,全没有过去的昂扬和自信。是城市不容他们吗?!正如多年以后父亲不想进城一样,找不到东南西北,找不到自我了。

父亲赶马车十五六年光景,现在父亲已经走了,已物是人非了,想起过去的一些东西,还是值得怀念,尤其是带有亲人味道的东西。

我常常想,我坐过了父亲的马车,甩过父亲的鞭子,也玩过父亲给做的鞭子,那是一个时代的生活,自以为是威风吧。父亲用马车拉过国家的货物,也拉过我们家的生活,马蹄踏踏,鞭声脆脆,那是生生不息,到现在还让我难以忘却。

我听着《青松岭》里的快乐的老歌,全没有快乐的感觉。原来所谓好似快乐的感觉,也是有泪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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