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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是一个叫白音昌的地方。白音昌是蒙语,汉译是富裕的意思。是一个丘陵山区。曾经是奈曼旗的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后来撤乡并镇,成了新镇镇的一个村了。在八十年代曾经是大包干责任制的一个典型,与安徽的小岗村一样,是出了名的。
村庄的北面是丘陵,中间是川,牦牛河从西向东穿过村庄,南面是青龙山。我的老屋,位于村庄的北坡最北处,北面就是荒地了。我的老屋,院子也就两亩多地,过去是粮站家属房,是父亲在粮站赶马车分给的,后来归了个人。我家算是三间房子,两间正房,一间仓房,院子有鸡窝,有猪圈,还有个小园子,种的菜足够几口人吃的了,父亲在房前屋后栽了很多杨树,一棵杏树站立在院子中央,像个放哨的,又像是个保护神。我春节回去时,看到院墙已经倒塌,父亲说,下了几场大雨泡塌的。夏天再修吧。父亲找人刚修了不长时间,花了三四千元钱呢。我不相信命,可是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就这样带有浓厚的乡土味道,留有我生命气息,与普通农家一样的小院,如今我却弄丢了。那是夏季的六月,婶(继母)去世,我跟妻子回去奔丧,葬了婶。这个与我父亲相濡以沫三十二年的婶,她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我们就是她的后人,只留下夫妻俩住的小院。张罗完婶的后事,大姐要接走父亲。大姐家也是农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大姐心疼我,理解我的难处。因为我们夫妻俩全上班,没有人照顾父亲。姐姐说,老爹到你那,不得病,也郁闷死了。是的,我不能携带院子里的的露水和老屋的炊烟进城,那就会让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孤独、寂寞萦绕心间,那父亲的心会早早老去。
大姐说,把房子卖了吧,断了父亲的念想,省得父亲心不顺再跑回来,是呀,老人都恋家呀,更是恋老屋呀。姐姐一边托人卖房子,就跟大爷家的二姐和妹妹一边收拾家里的东西,把箱箱柜柜翻个底朝天,这个带走,那个送人,哪个就不要了,姐姐念叨着。
安葬婶那几天,父亲几乎没有睡觉,晚上也是一会儿坐起抽烟,一会儿到院子里去转。也许是累的,或许是心情低落,神情有些恍惚。当听到大姐要卖房子,父亲夹烟的手指哆嗦了一下,嘴里咕囔着说,卖吧,卖吧,看你们回来去哪。父亲的烟抽的更勤了,再很少说话。
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只是在粮站赶马车,走南闯北,给粮站拉活,把我们姐弟三个养大成人着实不容易,一生没有多少积蓄,也许老屋就是他的所有家产了。父亲在房前屋后转悠着,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会儿拔墙头的草,远远地扔去;一会儿给园子里的菜浇水;抚摸着驴车亮光光的车辕,那是他曾经走亲串友的座驾,现在车在,驴却没有了,以后呢;看着嘎嘎叫、满地跑的鸡,他对那头伸着脖子啼鸣的红色大公鸡,低低地说,跟我走吧,到那再给你搭个窝。父亲是跟鸡说呢,好像是跟我说呢。我看见父亲空洞的眼睛里湿润润的。故土难离呀,这座院子,这个老屋有父亲的脚印,婶的眼神,血脉的气息啊。
我站在院子里。大门敞开,铁大门已锈蚀,院子里堆满了杂物,已面目全非,园中的小葱、辣椒、茄子……几天没有浇水了,昔日的鲜亮已淹没在尘埃里了。还有几只蝴蝶,在园子里乱飞,一会儿落在茄秧上,一会儿落到辣椒秧上,又相互绞缠着飞出园外。那几只鸡也不再咯咯的叫个不停,蔫头耷脑,沮丧的样子,在杏树上的鸟歇息、跳跃,梳理羽毛,叽叽喳喳地,在枝头上跳来跳去,时有青翠的叶子飘落下来。
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我无力带走父亲,我无法将老屋迁走,只能把老屋丢掉了。老屋易人,是不是把根拔掉了呢,没有,我的故乡还在,我的乡情仍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在老屋的房前屋后仍遗留我深深的脚印和浓浓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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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有一眼井,又称“洋井”,学名属于活塞式抽水机,也叫汲取式抽水机。有三十多年了吧。自安了自来水后,有好多年不用了。可是,家里自来水停了,这是天意吗?那只好用管井提水了。父亲连忙到水缸里舀来一瓢水。我说,大(爸的意思),给我吧。父亲说,你不会弄。边抬起压井把手,边往水管里倒水,父亲一上一下地压着,嘎吱嘎吱地,有节奏地响着,这样活塞在圆筒中上下往复运动,不断地把水抽出来.不一会儿就从出水口流出了水,这是最后一次用管井提水了吧,我看见父亲灵活自如地压着水,一点也不像快八十岁的人,也许他在回想年轻时吧。他没有凝视着前方,只看出水口喷涌而出的水,父亲的眼睛是湿润的,那是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吧。父亲的心情黯然,我俩都不说话,那水是清澈的,不一会儿就流满了一桶,我凝视着能容纳天光地气的水,在我的血脉里循环着,荡涤着我的性情和脾气,浇灌着两位老人平平淡淡的日子。婶活着的时候,是爱水如命的。洗漱时,脸盆只是那浅浅的一层水,只没过手背。刷锅水还用来喂猪,洗脚水用来浇园子……从没有发现她乱泼乱倒,婶说,浪费水有罪。当我洗漱时,用了半盆子水,婶都唏嘘,不停唠叨着,洗个脸用了那么多水吗。这眼井对父亲来说,是养人的水,对婶来说是救命的水,因为山区水源是不仅深而且很难找到的。有了这眼井也是我们家的福气。如今,要弃老屋而走了,老屋将是别人的,井也是别人的,这是另一种背井离乡,以后,虽然乡还在,老屋易主,却永失了井啊。我的内心深处,至今仍深藏着那眼清流不断的铁管井,那井水好似渗透着我的血脉,清凉的感觉,甜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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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房后的杨树林,杨树细细的、直直的,直插天空。我站了许久,阳光从杨树林的缝隙洒下来,淋漓地照射在我的身上。父亲一个没有大的追求的人,他在粮站赶马车,几乎不着家,还没有太在意房前屋后的事情。退休后,看到左邻右舍都在种树。据父亲说,那时乡里要求种树,栽在附近山坡上,挖个坑,插上杨树棍。一行行的,很整齐。父亲就把剩下的一捆捆杨树段,父亲在房前屋后挖一个个坑,将杨树段插进去,浇上水,用土埋下,可是就这样,杨树就活了,开始长出了芽胞,长出了绿叶,长出了树干,长出了枝叶。父亲说,杨树,好活。父亲跟随我的身后,他说,再等两年就能成檩子了,有几棵能当柁了,父亲的意思,他想盖个大大的房子。父亲用那粗砺的手,抚摸着每一颗树,仰头看着它们的姿态。这些树,也是父亲的孩子,是每天看着长大的。父亲说,树多了,长高了,能乘乘凉,背背风,也是给你们的一份资产呀。我说,老爹,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时间太长了。没有用的。父亲说,看你栽的啥树,杨树长的快,但没有韧劲,当檩子行;只有榆树长的慢,不拈轻、不怕重、不惜压,敢挑大梁,身上负担最重,可以当柁,早晚能用得上。我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感受到父亲所要表达的意境。可是。我以后,这片林就不属于我,我也再没有这片林了……我站在树林里,父亲靠在一棵树上,每一棵树他都靠一会儿,听着树叶刷拉拉的声响。我知道,父亲是最后一次,与他悉心呵护的杨树述说着彼此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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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那棵杏树,也有二十多年了吧。这棵杏树是自己长出来的,由于没有修枝打杈,只是长高了,没有蓬展开。对于这棵杏树,我忽视了它,每次回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它一眼,总觉得它小的可怜,每年往往都是春节回去,干枯的杏树跟院子里的埋在地里的木杆没有什么两样。我还将它用铁丝拧上,再与另一个木杆连上,当作晒衣架,我想它也很痛吧,也很悲哀吗?在婶去世的前些日子,我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还特意说了杏树的果子。告诉我,今年果子结的很多,很大,早点回来还能吃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四五月份回来过,也就没有吃上杏子,只是吃过父亲留的杏干,父亲还把杏核拿给我看说,这杏核多大。我从杏干也看出来了,是结的大杏。每每想起,都是又甜又酸的感觉。
我抚摸杏树粗糙的枝干,现在,杏树的果实已经落了,那叶子也渐渐地凋零,全没有硕果累累那样的丰腴美,却显得形单影只的凄怆感,风一吹,叶子就旋落在地面上,就这样被风撕扯着,宛如我的心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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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卖了,卖了一万八千元钱,在我们那个村庄是卖不出好价钱的。姐姐说,到时把钱给大侄女莹莹(我女儿)存上,也是她爷爷给的吧。我说,不用,老爹在你那,有病有灾的,好用用。姐说,这是两码事。看姐姐那执着的神情,我就无话可说了。姐姐说,刚才收拾家的时候,在婶柜子的衣服里夹着八百元钱,婶也没有工作,不知道啥时候攒下,也是婶留下的福财,一个人二百元,你媳妇就不给了。我说,没事的。妻子也点点头。妹妹说,哥把你那份给我吧,你也不缺钱。我说,行。说实在的,妹妹家庭条件也不错,妹夫开了砂矿,这几年经营不太好,要转产呢,日子也算丰裕。大姐过去很困难,在农村养活四个孩子,好在孩子争气,一个结婚成家,其余三个都是大学生,都已毕业找到了工作,真的不容易。姐姐说,就这样,我也没有拉下一分钱债,可见姐姐走过了多么艰难的路,只有她自己清楚。姐姐对我们这个家付出也是最多的,母亲去世后,她就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了。当初父亲与婶结合,姐姐一千个不愿意。可是怎么说,姐姐照顾婶最多。每年姐姐都回来帮助婶拆洗被褥,做棉衣。父亲和婶双双得脑血栓,都是姐姐和妹妹伺候的。
要离开了,我跟父亲说,去洗个澡吧。父亲点点头。我领父亲到坡下的澡堂,澡堂很小,是个人家开的。这么多年是第一次跟父亲一起洗澡,第一次给父亲搓澡,看到父亲日渐衰老的身体,看着偏偏倒倒的步态,父亲真的老了。从澡堂出来的路上,天下起了小雨,路上的行人也很多,都跟父亲打招呼,可是我却不认得。父亲就跟我说,是谁,多大岁数,有什么故事,没有想到父亲的记忆力那么好,清晰地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父亲是个健谈的人,只是我们交流的太少,尤其是婶来了以后,畅谈的时候更少,有时还有些怨恨。现在想来,对父亲内心是不是伤害呢,心里的苦只有父亲自己明白和体悟,咬噬着他的内心。
说实在的,我做弟弟、做哥哥、做儿子都不称职,我只为自己奔命,为自己的人生挣扎了,却忽略了我的亲人,忽略了对亲人的感受。
我的过往,是不是对亲情的漠视?是不是没有感恩胸怀的人呢。确切地说,真是的。想到这,即使在湿润的夏天,我也能感知来自心底的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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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右舍的来了,前村后庄的亲戚来了,父亲要离开他生活了近八十年的地方,对于父亲,对于与父亲的亲人,交好的老邻旧居来说,却是牵肠挂肚的事情。当了一辈子好人的“老孙头”,是一种难舍难分的心情吧。那些少时的快乐,房前屋后的玩耍,背着书包跑跑颠颠的进屋,掀开锅盖就抓饭的样子,坐飞机、乘火车、转汽车千里迢迢的奔回家的感觉,坐在炕上,跟父亲、婶聊天,看着两位老人此起彼伏的抽烟,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着蓝色的烟雾,打开窗户,烟雾飘散到了窗外,与炊烟一起在屋顶袅袅飘散。
我回去是坐不住的,总是东家转,西家跑的,喝的醉醺醺才回家。坐的最多的是前院的三舅母家,三舅母是命苦的女人,年轻时丈夫在水库溺水身亡,独自把两个儿子养大,两个儿子与我亲如兄弟,现都已成家立业,才找了老伴,两人相敬如宾,可谓晚年美满。再一个就是东院,曾经是粮站主任,我叫太姥爷,他家几个儿子跟我都很好,也是一起玩大的,都有了工作,都在旗里,每年回去这个在,那个不在。总是会聚聚。前几年,太姥爷去世后,太姥姥也就搬到旗里了,东院就租出去了,成了学生宿舍,院墙也已坍塌,那猪圈也没有了猪。曾记得,太姥爷都七十多岁了,还上猪圈房顶倒猪食呢,现在已颓然,没有了往日的光景。
想到这些,犹如这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在我的梦里轻盈地飞舞,发出迷人夺目的光彩,在我的心里荡起阵阵的温暖。唯有我家这个院子,始终氤氲着与村庄的不一样的孤独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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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天气很好,天边吐出一条鱼肚白,湿润润的空气,可是却有一种想要凝固停滞在润湿的空气中感觉。
要走了,妹夫找来一个客货两用车。
要走了,一张老式炕桌,一口磨损了沿的大缸、一盘小磨……让我本家小哥拉走了。姐说,这是老孙家祖传下来,留下来吧。
要走了,这几床衣被,我刚拆洗完的;几件衣服婶没有穿过,冰箱、电视还用得着,我带走吧。姐说。
要走了,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可是我的家,就一客货就装完了。姐说,有些东西不要了,那边啥也不缺。再说,缺啥也不会缺老爹的。有我一口吃的,就会有老爹一口。老弟你就放心吧。
我听见了!眼眸中,闪动着姐姐瘦弱的背影;耳畔里,回荡着姐姐哮喘的咳嗽声。我的心好痛。
朝霞如瀑布般倾泻在院子里,一片彤红的光晕,将我吞噬,还有整个院子的光景。我站在大门口想着已往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隐藏了许多故事,也摆脱不了许多疼痛。灵魂在想象的安静中跳着空寂的舞。我抓起一把院子的泥土,用心去呼吸一次。最后听一声鸡叫,最后听一次鸟鸣,最后看一次村庄的炊烟。……我在老屋前久久徘徊。
我看到了,父亲上车的样子。我扶他,父亲甩开了我的手;大姐要搀他,父亲脚退了半步;父亲总是回头望着,手还扬了扬。我知道父亲难舍故土,难舍老屋呀。
我心绪百折千回,我泪流满面。
我走了,我经过的这条路,不宽不窄,坑洼不平,路上的杂草,秸秆,粪便历历在目,每次都过往匆匆,连接着我与老屋的唯一通道。如今我却把老屋丢掉了,望着老屋沧桑的影子,心一阵阵疼,那是我心中的一颗刺!那么缠绵弥久。
我走了,天空漫上了火烧云,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就像作家萧红所描述的“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脸红红的。大白狗变成了红的了,红公鸡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儿在墙根靠着,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头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站在路口送我们的三舅母边看我,又望望天,我听她说:要下雨了!
(孙树恒,笔名恒心永在,内蒙古奈曼旗人,供职阳光财险内蒙古分公司。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诗词学会会员,西部散文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