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清明节到了,老孙头又上山了,去那个过去被村子里的人称为烂死岗子的地方。十几年了,他每年都要去的,给他的老伙计上坟。
他从早晨太阳一出来,他沿着那条又窄又陡的路向上爬着,不停的喘着粗气,每爬一会就坐下来歇一歇。路两边是不同品种的果树,开着灿烂的花,争芳斗艳,花掰儿在地上散落,随风流动,花香在空气中荡漾,风儿暖暖的怃摸着老人的肌肤,舒服极了。他捡起地上的落花放到鼻子跟前闻一闻,真香,他自语道,他好象在梦游一样。到太阳一杆子高了,才到了坡的半腰。他自言自语道,真是上了岁数了,不服不行呀。
一座坟在坡的一个角落。他坐在坟跟前,墓碑清楚的写着“张青山之墓”,老孙头把带来的酒打开,拿了一盒“兴安”香烟,从中取出一棵点燃了。口中叨咕着,老张哥,老伙计,我来看你了,跟你喝两盅。花白的胡子不住的抖动着,两行浑浊的泪从脸呷滚落下来。他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喋喋不休的絮语象风一样散落在天地之间。
老孙头认识老张头还是十几年前,那时的小山村,是个少树缺水的村子,村里住着三四十户人家,是个靠天吃饭的村子。
村子的地也不多,对面有块七零八落的坡地,人均不到五亩地。由于土地瘠薄,每亩打不了三四百斤粮食。坡地的顶部,是一片石砬子,有二十多亩,被村民称为烂死岗子。用村子里人的话说,是个草都不长,鸟都不落,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正是老孙头“执政”的时候,他想把这块地也分了。冬天是农闲的季节,外出打工的人也差不多都回来了。一天晚上,村长老孙头就召集村里的老爷们说说。
这年头,“分田单干”了,村长也是石缝里的蚂蚱挨挤的货。村部都放晾了,连烧水的柴禾都没有。乡里来了干部就只好在村干部家轮饭班了。
在村长家的小小的屋子里,媳妇给每个人沏上一杯“把子”茶,放上烟笸箩,有的卷着纸烟,还有的叼着烟袋,屋子里被烟雾笼罩着。旱烟熏的人鼻子眼都是黑的,夹杂着臭脚丫子的味道,人们都喘不过气来,但是人们坐在那里扯闲篇,谁家毛驴下了个骡子,谁家羊下了俩羔子,谁孩子啥时定亲呀……。唾沫星子乱飞,黑色烟雾直逼人的眼睛,眼睛惺忪着。
老孙头把自己的尺把长的烟袋点着,慢声细语的说,村子里也没有啥可分的了,就剩下那个烂死岗子了,大家是啥意思。有的说那个破地方分它干啥呀;有的说,分不分呀也飞不走;有的说力气多的不行了是怎么的,还要跟石砬子叫劲……。一看大家也没有意思。老孙头把自己的烟袋锅子向自己的鞋底子一磕,那就算球了,回家搂老婆睡觉。
不知道是哪一天,山那边来了个老头,带着一个小伙子。找到了老孙头的家,找到了老孙头。老头说他姓张,叫张青山,是前乡的,在城里苗圃打过临工,小伙子是他的侄子,刚从职业高中毕业,是学林业的。老张头说,我看中你那块烂死岗子了,把那块烂死岗子包给我吧,一包十年,每年给你五千元,先给你付三年的。老张头递给村长老孙头一颗纸烟,老孙头摇摇头,不习惯,我还抽我的烟袋.抽纸烟咳咳嗉.随手点着了自己的烟袋锅子。
村长老孙头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让会计把钱收下,签了几个字的不伦不类的合同。告诉会计,把咱们几年的工资发了,把队(村)部翻修一下,给五保户买点粮食……。剩下的应急用。
老张头就在那烂死岗子边上打了两间土房,在村子里雇了几个壮劳力,就在烂死岗子开始干他的工程。他把烂死岗子划分几块,用石头砌上坝,说是蓄水保墒。在烂死岗子边上的小沟里,有个小泉眼,水量不大,水流不断。也用石头截了个小坝,说是用来浇树。买来了一些杏树、山揸、枣树等各类果树的苗子,在烂死岗子上缝隙中有土的地方,栽了些果树苗,爷俩一刻也不着闲。整个烂死岗子顿时热闹了起来,有了生气。每到夜晚,远远看去,山坡上老张头的房子上挂着的汽灯闪着光亮。
老张头是个搭辛苦的人,他每天早早的起来,不管刮风下雨,酷暑严寒,都没有停歇过。夏天培土、浇水、施肥,冬天给果树“穿衣服”怕冻死。有一年夏天,下大雨,雨水越大,后来下来山洪。老张头怕把刚栽好的果树苗冲走,就用锹叠坝,好悬没有冲走,本身牙也不多,门牙磕掉了两个,一说话就漏风。腿还划了很长一道口子,血水顺着山坡流了很长、很长。还有一年夏天,他到沟里去取水,不小心翻到沟里,脑袋都磕了个口子,好长时间还有个疤。他住在坡上,远离村里,三天两天就有狼光顾,有一回,他刚从家里拿的一块猪肉还让狼叼了去。几年光景,老张头黑了许多,瘦了许多,皱纹也深了许多,可是他永远张着那漏风的嘴笑着。
村子里的人也愿意去张老头那干活,管吃、管喝,还给工钱,都乐不可支。也有一些好奇的人,三三两两,隔三差五也来瞧热闹。不停的问老张头,树能活吗,能结果吗。老张头裂开他漏风的嘴只是笑笑,只要下功夫,技术跟上,会结果的。
村长老孙头,也经常去看看老张头,每次去了,老张头都留他喝两盅酒。有时还划拳,猜酒令的声音散落在沉寂的烂死岗子,整个坡上都能听见。
有天晚上,天还下着蒙蒙雨。老孙头闷得慌,他又到了老张头那,俩人喝起了烧酒。老张头说,下雨天是喝酒天,来两盅。老孙头眯着眼睛说,老哥哥你要撑不住,就别闹了。老哥不会把你的钱叼了的。老张头惺忪着醉眼说,我不会的,我要整出个样子,让大家看看,不能让人瞧不起,说我熊样。两人也就没有话了。老张头给老孙头点了根纸烟,给你抽一棵。老孙头接过了纸烟,狠抽了两口,只是咳嗉两声。嘴里说,还行。两人闲侃了一会,就各自回去睡觉了。
只过了三四年的光景,让这爷俩一鼓捣,烂死岗子上的果树就成了林,一到春天,果树竟相开花,红的、白的、粉的,飘散出甜润的芳香,令人心醉,收获的季节,一车车鲜活的水果拉出了山外。老张头那高兴劲就别提了,走路都小跑似的。有人说,慢点吧,小心别再把那两颗牙磕掉了。老张头只是笑笑。
村子的人们看到这样的场面,嘴里直流口水,心里是翻浆蹈海,很不是滋味。
村子里有个外号叫二癞子的,长的和瘦猴子似的,扁扁的脑袋,两只眼睛吊吊着,象大眼贼,是个混混,每天不赌就嫖,三十好几了也没有找下娘们,是好事干不了,坏事都干的主,是个刺头。他就找到村长老孙头,说,你这村长怎么当的,把村里的地送给了别人,让别人发大财,我们喝西北风呢。这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呀。
村长老孙头经常去上面参加个会也懂得一点法律,我跟人家签定了合同呀,怎么能反悔呢,大男人吐个唾沫也是个钉呀,好赖我还是村长呢。
二癞子骂道,村长个屁,一个地地道道的卖国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还钉呢,不如狗屎。
从那时开始,沉寂的烂死岗子再也不沉寂了,三天两头有人就把果树给砍几棵,把几近收成的果子给打落满地。老张头很是心疼,摸着被砍断的树茬,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青果,老泪纵横,望着天空干吼,这是作孽呀。
老张头气势汹汹的去找村长老孙头,问他管不管。老孙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可是自己也惹不起呀,自己的脑袋说不定啥时候让二癞子给开了瓢。只好无奈的说,我也没有办法。心想,你有钱雇看园子的呀。看到老张头挣了那么多钱,他也后悔了。继续包的话,就增加承包费了。可嘴上没有说。
老张头步履沉重的回到了烂死岗子,他想雇几个人看园子,村子里人不干。没办法找来前乡的,干了几天,被村子里的人打了几次,不敢了,跑了回去。
老张头又累、又气、又上火,从那以后,老张头一病不起,几天就去世了,听说是脑淤血。老孙头别提有多后悔了,嘴里不停的念叨,是我害的老张哥,是我害的老伙计。用烟袋锅子狠狠的敲打自己的鞋底子,驺巴巴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老孙头找到了老张头的侄子,问家里还有啥人。他侄子说,我叔叔就光杆一个人。老孙头,那就葬在这里吧,让他看着他的果园。老张头伤心的走了,留下了那片果园。
这块地成了热饽饽的,谁都想要了。没有办法,村长给每家分了几棵。可是村里的人不会拭弄,不到两年的光景,有的果树就招了虫子,把叶子都吃光了,别说开花了。有的开了花也不结果,有的连花也不开了。满园子的果树焦的焦,枯的枯,一把火就能点着似的。烂死岗子又成了烂死岗子了,沉寂的象死了一样。
又过了几年光景,乡里组织发展经济林,把烂死岗子列为经济林项目区,小沟里修了个塘坝,坡上又栽上了果树,圈上了网围栏,由专业队统一管护,村子里人尝到了甜头。望着漫山遍野的果树,老孙头给坟上倒了一点酒,念叨着,老张哥,你看这坡上,这果树,变了,变了,真是变了。(孙树恒,笔名恒心永在,内蒙古奈曼旗人,供职阳光财险内蒙古分公司。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诗词学会会员,西部散文家学会会员)
我走了,老哥哥,有时间我再来看你。老孙头蹒跚着向坡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