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里最后的一架人力水车是在1976年拆除的,因为那一年我21岁,有了一份工作,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的童年是伴着水车长大的。
儿时的乡间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则谜语:“长长一条街,沿途挂招牌,雨天没水吃,晴天水满街。”谜底就是水车。谜语将水车的形象和工能描述得栩栩如生:一架长长的木制水槽,两边有高高的帮,一支长长的木链,由上下两只齿轮传动,齿轮轴通过人力踩踏转动,带动木链将河里的水刮上来从水槽里向高处传送,送入水渠,流向田野,这就是水车简单的工作原理。
老家如东地处江海平原,有着江南水乡的特征,清凌凌的小河环绕着农舍,环绕着田野,给农家种值水稻提供了条件。水稻的生长离不开水,也就离不开水车。水车一般是固定的,几亩地的田头就立着一座,所以,当年乡间的人力水车很多。水车有大小之分,水车的大小从车的轴拐数上就能体现,车轴上的轴拐越多,水车就越大,提水量也就越大,反之亦然。所谓轴拐,就是供车水人踩踏的蹬子,每人四只,均匀地分布车轴四周,车水时,车水人趴于伏杠(音航)上,两脚踩蹬轴拐,一步一蹬,就这样,一步又一步,从深夜蹬来日出,送走一个个黎明,又送走一个个黄昏。
人力车车水是一项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所以,尽管如东在地理上有得天独厚的种水稻优势,但当年所种植的水稻面积依然很少,稻米也就非常地金贵。
当年,我曾多次跟着父亲去看车水。我记住了一种叫做“车拼水”的劳动竞赛形式,也记住了不少“车水号子”。
“车拼水”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两架水车,相傍而立,两班人马在水车上对阵,比速度,比时间;一种是一架水车,几班人马轮流上车,比一定时间内水车的转数、转速,并且用一种自制的水标测量水的流量和流速。第二种“车拼水”方式一般以水车六十转为一“拼”,为了显示公平、公正,他们用丢“响筹儿”、筛锣等方法记数。
“车拼水”的场面很惨烈,也很热闹,所以,每场拼水村子里的人必是都被吸引过去,几乎是万人空巷,其时,水车声、锣声、响筹声和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乡村交响乐。男人们在水车上玩命地蹬着水车,车水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子声;水车链子上的刮水板刮着水槽,刮出哗啦啦的水声;水车旁的女人、孩子、老人们发出阵阵助阵的呐喊声;车上的人在叫,车下的人在叫,大人在叫,孩子在叫,天上的飞鸟在叫,水渠里的水在叫……水车飞转,筛锣声疾,水车还有最后10转的时候,进入倒记时,第一转的时候,丢筹者向铁皮筒里“当”地扔下一个响筹,一边高唱一声:“一品当朝”,接着,又扔下一个响筹,唱出第二声:“二龙戏水”,接下来是第三转:三元金花,第四转:四时如意,然后是五子登科、福禄双全、七子团圆、八仙过海、九天仙女,最后一句是“十全十美,还有一转,带上来呀!”那叫声已经不再是叫,而是声斯力竭的怒吼,是歇斯底里的呼号,我一直以为,“车拼水”不仅是人与人的较量,也是人与车的较量,更是人与大自然的较量。
出阵车拼水的人,几乎同一个模式:额上扣一条白“汗箍”,小腿上缠一副白“绑腿”,上身赤裸,下着一条大裤衩,阳光下,一身肌肉泛着古铜色光泽,很有几分古代武士之形,又有几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牺牲之相。是的,当车拼水来到最后的时刻,车水人必是有面对死神的感觉,那几转就是在玩命。一般情况下,拼水到最后,一个个车水人都已经面无人色,亲属们往往早就守候在一旁,随时准备上前扶一把,那是搀扶凯旋的英雄,那是抚恤牺牲的将士。他们中曾有人会因倒下而再也爬不起来。
车拼水,人们还会玩一种减员的游戏,其规则是:车水人从车上一个一个地下,直到车上剩下最后一人,水车还要送上几圈才告结束。最后留在水车上的人,无疑是众人心目中的“英雄”。我父亲晚年时常以自己曾经多次充当那一角色在晚辈们面前炫耀。父亲的个头不大,却总能在车拼水中获胜,这很是令我们不解。父亲说:这不是块头大小的事,而是耐力。不管做什么事情,谁能拼到最后谁就是赢家。父亲是一位哲学家吗?
父辈们那代人啊!
人类可能在有了车水的时候就有了“车水号子”,父亲说:“不打号子那还算什么车水!”车水号子分无词号子和有词号子两种,“无词”号子打起来就是一直哼吼:“嗨——哟——呵——嗨——哟——”,声音从车水人胸腔里发出,所以那声音便变得低沉浑厚,带有悲壮色彩,但它却能鼓劲,能激发车水人的脚下更加有力,也让他们之间更加默契。“有词”号子又叫“车水山歌”。 我至今还记得几段:“早起上车水门开,两枝花船进港来,前船坐的梁山伯,后船坐的是祝英台,梁山伯见鹅直喊美,祝英台骂他是个傻呆呆,……。”“日出东方一点红,先生骑白马,我骑乌色龙。白马先生街上走,乌龙驮我飞云中。街上走的是实心地,云中飞时脚脚空。”“日出东天杨柳遮,杨树底下支水车,姑嫂四个来车水,四双金莲八枝花。”“黄秧加水泛了青,车水山歌闹盈盈,远听好似鹦哥叫,近听好像凤凰鸣”……。车水多了,车水人就都成了一个个山歌手,他们不仅会唱许多山歌,他们甚至历练出即兴演唱山歌的能力,那些带着浪漫色彩的车水情歌给我枯燥的童年增添了无穷乐趣。
我就是在生产队拆除水车的时候参加工作的。我最初的工作是灌溉站的一名值班电工,也就是一个新时代的“车水”人。后来,我一直在灌溉服务岗位上“服役”了40多个年头,直到去年退休。可以说,我从出生到退休从来没有离开过“车水”,没有离开过水稻灌溉事业。
我从事灌溉工作的时候,老家已经听不到车水的号子声了,也不会有车拼水的场面。
在我参加工作之前,水稻灌溉还经历过柴油机泵阶段,一艘船上,装一台柴油机水泵,可行可止,到一个地方,就在一个地方抽水灌溉一阵子,再移动。电力灌溉当然比柴油机灌溉先进了一步。我工作以后的40年里,水稻灌溉经历过多次变革,有灌溉设备的换代,有灌溉设施的更新,还有灌溉技术的提高,特别是近几年,灌溉事业发展更加迅猛,以前的那些坑洼不平的老土渠道都被推土机推平,修成了水泥硬质化渠道,一边是宽阔的乡村水泥路,一边是笔直的硬质灌溉渠,优美的设施,优美的环境,给人以享受。以前那些每次开车后灌半天水才能出水的落后机泵换成了电钮一按就出水的新泵,渐次,乡间还出现了不少节水的滴灌设施和地下渠道……
家乡农田灌溉的现代化程度越来越高。面对现代化灌溉,再回首当年的人力车水,怎能不让我感慨万千。父亲的那代人以及更早的先人们,他们在夏天炎炎烈日下拼了命地车水,而今的灌溉人,是在什么环境下呢?他们坐在装有空调的值班室里,用手在电钮上轻轻一按,那水就从水泵里喷涌而出。
夏日里,我走在绿树成荫的乡间公路上,远眺原野上绿油油的水稻,近看一渠源源不断流向农田清粼粼的水,我不由感叹:水稻灌溉事业40年的变化真的是天壤之别呀!